读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

何太贵

读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

小时候读过一本唐诗赏析，其中说王翰这首《凉州词》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自那时便受了这影响。今天读到清施补华《岘佣说诗》评此诗，谓：“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我反复品读，有时觉得似以豪壮语说悲伤情，有时又觉得是以谐谑语而愈见豪壮。

前三句是衬，从反面衬出最后一句。酒是葡萄酿的美酒，是西域特有（其实题目就定下了“边塞”的基调，诗中处处是西北风情）；这酒和关内、中原的包谷酒、甜米酒不同，显边地奇特的同时，潜意识里焉得不有深层次的乡愁（这个底色与最后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是有关系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中，夜光杯显奇异名贵，酒色醇浓（那是一杯乡色酒？否也），葡萄酒一定与“绿蚁新焙酒”不同，绿蚁只是如松针一样浮在表面的一层，而葡萄酒则是从表面到杯底浑然一体的醇浓；这样的醇浓又盛在同样浑如璞玉的夜光杯中，简直是醇浓一体了。夜光杯会发光吗？此时恐怕也被酒之醇浓所掩又愈增浑融吧？饮下这一杯，饮下的岂仅是热烈的气氛？

夜光杯指用白玉琢成的酒杯，光可照明（据《海内十洲记》所载，为周穆王时西胡所献之宝），西域出美玉，此处恐为夸张——当然，如果是普通士兵为夸张，但如果为一员将军，则有可能。此亦可指华贵而精美的酒杯。

古人写诗多截取片段，并不兼顾今之记叙要素，这可以给我们作文变换新意之启发（如李娟《涉江》之开篇“东方蒙蒙发白时，四峰骆驼背上的包打好了。”）；该诗起笔即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显得突兀。第二句却来一转，“欲饮”时“琵琶马上催”。酒是美酒，杯是名杯（忽又想起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既是烘托又是衬托，烘托热烈气氛、衬托悲壮情怀），正欲豪饮，马背上琵琶急语已催（有人解为出征号角，有时间的话我当查询一下，看古人是怎样以琵琶语作为征战号角的）——这是第三顿，“葡萄美酒”是第一顿，“夜光杯”是第二顿。

“葡萄美酒夜光杯”具有色与质，鲜明、浓郁；“欲饮琵琶马上催”以声出之，一个“催”字显示了音韵之铿锵激烈。如以画喻之，这首诗可谓一幅色彩鲜明、意象浓郁的油画。

第五顿，“醉卧沙场”，按前“马上催”应为催出征（有人解为侑酒，但紧接“沙场”我以为催征好）。即使出征号角已经吹响，但还是喝了这杯吧（也许不仅只是这“杯”而是这“顿”、这“次”，因为下一次未可知），不仅只是因为“葡萄美酒夜光杯”。但这里的第六顿，埋了伏笔，“君莫笑”，贪杯、醉卧沙场，本来是好笑，可是却委婉情深地告慰——你莫笑。为什么呢？前六顿，只在引出最后一挫，水到渠成，一气呵成：“古来征战几人回”。前面的热烈，浓墨重彩的渲染，只在引出这最后一句的悲凉。表面看是豪爽，可有谁不珍惜生命？骨子里浸透着悲凉。

关于此诗艺术上的特色，明末清初徐增评道：“此诗妙绝，无人不知，若非细细寻其金针，其妙亦不可得而见。……若论顿挫，'葡萄美酒'一顿，'夜光杯'一顿，'欲饮'一顿，'琵琶马上催'一顿，'醉卧沙场'一顿，'君莫笑'一顿，凡六顿，'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方挫去。夫顿处皆截，挫处皆连，顿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而庵说唐诗》）我赞成。

关于此诗思想，多以为反战，比如明李攀龙、叶羲昂认为“悲慨在'醉卧'二字。”（《唐诗直解》），清沈德潜认为“故作豪饮旷达之词，而悲感已极。”（《唐诗别裁》）清朱之荆亦认为“诗意在末句，而以饮酒引之，沉痛语也。若以豪饮解之，则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增订唐诗摘钞》）读至此，我以为从旷达而引悲慨有之，若说“作谐谑语读”亦可；联系王翰生平，其人举止豪放、倜傥不羁、不拘礼节，这两种思想也都能读出。

该诗意境开阔，语言华美，节奏明快。

附

《凉州词二首》（其一）（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