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鲁藩烟火》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读张岱《鲁藩烟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岱喜欢热闹,这篇写热闹,写得热闹。</p><p class="ql-block">文分三段。第一段开篇一句为全文总起,突出一个“妙”字,然后通篇便围绕着这一“妙”字来写。妙在热闹情景本身,妙在制造热闹的器具。</p><p class="ql-block">该文写的是王府的灯火烟花。热闹中隐见豪奢,人上人有我们无法想像的铺镶(我本来要写“铺张”,但跳出这个词来,一想,用它也可);同是为人,但有许多不同也。不过这都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陶庵梦忆序》),如此,又似乎隐隐透着一种什么不是味儿的味儿。</p><p class="ql-block">“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开篇这种写法,张岱喜欢用,如《报恩塔》第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金乳生草花》开篇“金乳生喜莳草花。”、《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以及《砎园》“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等等,均可见出张岱文字回忆性质。</p><p class="ql-block">第一段写烟火。既名之烟火,那必然要张灯。张岱还写过民间的烟火,那是他自家张的,亦是盛况:“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张岱《龙山放灯》)有人说,张岱《鲁藩烟火》有阿谀王公之嫌。我以为明已亡了,他去阿谀亡魂有那个必要吗?只不过陶庵本来喜欢热闹,“极爱繁华”,“好华灯,好烟火”(张岱《自为墓志铭》),不过是通过文字重温旧梦罢了。</p><p class="ql-block">“鲁藩之灯”这个“灯”作名词用,但以下“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其中“灯”却名词活用为动词,以“灯”打头,不只是简单的排比;在音节上还造成连珠之势,如江河直下、一气呵成,极尽铺排之能。让人有满目琳琅、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于是,整个鲁王宫中无处不是灯火了。只部署,热闹已出。</p><p class="ql-block">然后,是灯火中景物,以侧面描写出之,为手法之一也;并且,结合了人的主观感受,写得似真似幻,迷离倘恍。“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是灯主宰了世界,不是人发挥了主观能动;——这不就“竟是蓬莱、阆苑了也!”(张岱《砎园》))。“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简直是层层笼罩之致,这是奇妙的万花筒,景中有景,观者及读者直欲飞身天外,方得一窥究竟。</p><p class="ql-block">然后以一句似乎拗口却寓含无穷人生哲理的话总结之,“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就灯与烟火而言,这灯内灯外,烟火内烟火外,真耶幻耶,是耶非耶?!……“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又如上文“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的排比串珠,确实“闪烁变幻”——再一次证开篇“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p><p class="ql-block">写光影,确实要写出这样的效果;但是陶庵却以一贯的清晰、清隽笔触出之。</p><p class="ql-block">说这句有哲理,是可推及人生,我们在其中看到的是一种境界,在外面看到的又是一种境界。不能只在其外,也不能只在其内。也许既入得又出得,在思想上出,在实际尘俗中又入——方是我们在这个世间安放自己的最佳方式。如果只是沉溺,那也脱不了凡夫俗子;如果只是高蹈,那么只能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p><p class="ql-block">以上为第一层,写灯火。</p><p class="ql-block">第二层,写施放烟火的火器及火器架,尤以火器的造型设计和喷射过程奇巧绝伦为重点。开始写火器架,尤似说明,无甚奇特,不过条理清晰,井然不乱。到“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始觉有文采,而愈往下愈精彩,“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有叙述、有描写,描写出以比喻。“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至“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说得好,一派热闹;说得不好,乌烟瘴气。但是皆以四字短语,一字一顿,简洁有力,尽现当时情形,促迫而弥漫。接着又以侧面描写烘托,“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就如“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林嗣环《口技》)之作用,充分表现了烟火烟焰之——“妙”!</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层,以苏州人自夸其灯火之盛,来衬本事。此法,虽非张岱首创,但他常用之,比如《砎园》中引二老话夸砎园胜过蓬莱阆苑;《瑞草溪亭》文末以“穷极秦始皇”一语,概括其堂兄燕客的豪奢,等等。张岱此法借他人曲意而赞,显得既有说服又幽默有趣。因他所引皆是俚俗之语,足见他贴近底层,足见他洒脱不羁。文章在在,突出了一个主题,都指向开篇那一句:“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鲁藩烟火》(张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兖州鲁藩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p><p class="ql-block">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窠”、“撒花盖顶”、“天花喷礴”。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狮、象、橐驼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恒内手持之。 </p><p class="ql-block">昔者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处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