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晨路送学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昨日,天刚蒙蒙亮,雾是那种江南特有的、潮润润的灰白,像一幅尚未干透的旧绢。我牵着孙儿的手,他的小手温温软软,蜷在我的掌心里,是小雏鸟偎着老树的根。巷子两旁的梧桐,叶子已染了些许姜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悄然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极轻,轻得像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这路,原是极熟悉的。闭上眼,也能数清哪一块石板有些松动,雨天走过会溅起小小的水花。路边卖早点的人家,油锅“滋啦”一声,炸油条的香气便混着豆浆的暖甜,丝丝缕缕地渗进这清冽的空气里,给这古旧的巷子添了几分实在的、人间的烟火气。送孩子的队伍,便在这烟火里蜿蜒前行。看去,多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人,白发在晨光里闪着银,步子是缓缓的,稳稳的,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路,而是一段悠长的、可以细细打磨的时光。他们或低声叮咛着“红领巾戴好了么”,或默默地替孩子整一整书包的背带。那些小小的身影,或蹦跳,或依偎,叽叽喳喳,是这晨曲里最活泼的音符。这景象,无端地让我想起《礼记》里的句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刻的安与怀,便在这粗糙而温暖的掌心交握里,在这絮絮的、或许孩子并未全听进去的叮嘱里。</p><p class="ql-block"> 正出神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由远及近,敲碎了方才那份宁帖的节奏。是一对年轻的父母。父亲一手提着公文包,西服的衣角被风掀起;母亲则一边拢着散落的头发,一边将温热的牛奶塞进女儿手里。“快些,囡囡,爸爸要迟到了。”那小女孩,辫子才梳了一半,软软地垂在肩上,小跑着才能跟上父母的步伐。他们从我们身边匆匆掠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父亲眼里有血丝,母亲眉间锁着焦虑,那是一种被时间之鞭抽打着前行的仓皇。他们的背影很快汇入前方更匆忙的人流,像两滴水,迅疾地融入奔腾的河。</p><p class="ql-block"> 望着那倏忽远去的背影,我牵着孙儿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曾几何时,我也曾是那河中的一滴水。晨光熹微中,牵着儿子的手,疾步冲向幼儿园;暮色苍茫时,又逆着人流赶去接她,看他张开小手扑来,满身的疲惫便在那拥抱里消融了。那时的路,总觉得太长,时间总不够用,心里揣着的,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的急切,是“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后还得抖擞精神、奔赴生计的窘迫与担当。而今,那湍急的河流已然远去,我踱步在了平缓的岸边。这送学的路,不再是争分夺秒的赛道,倒像一卷可以徐徐展看的、题满了往日诗句的手稿。</p><p class="ql-block"> 孙儿摇摇我的手,指着地上的一片梧桐叶:“爷爷,你看,这像不像小船?”我低头看去,那叶子经脉分明,边缘微卷,确乎是一只静泊的小舟。我忽然觉得,我和这许多缓缓而行的老人,也正像一只只这样的小舟。我们载着的,是沉甸甸的“过去”——那里面既有我们自己的青春与劳碌,也有我们子女那一代人的奋斗与艰辛;而我们此刻渡向对岸的,却是鲜嫩的、沾着露水的“未来”。这晨间的路,便成了时间的渡口。一边是年轻的父母,在生活的激流里奋力搏击,为的是将身下的小家之舟,推向更开阔的江面;一边是我们,以余生为桨,以阅历为稳重的压舱石,将这家族血脉的传承,安稳地、平和地,渡向又一个崭新的黎明。</p><p class="ql-block"> 快到校门了,人声愈发鼎沸。各式各样的叮嘱声、告别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成一片温暖的嘈杂。我将孙儿的书包带子理好,让他背着,他回头朝我摆摆手,小小的身影便汇入了那片鲜艳的、流动的“红领巾”里,再也分辨不出了。我站在校门外,没有立即离去。看着校门外刻有校训的石头,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雾气正渐渐散开,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斜斜地照下来,将每一个匆匆或缓缓的送行者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p><p class="ql-block"> 这些影子交错在一起,分不清哪一道属于急切,哪一道属于从容。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书声即将响起的楼宇。这一刻,晨路已尽,而生命的渡程,仿佛才刚刚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