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断想

乌蒙学子张佐才

冬至断想

冬至到了，这节气来得安静，竟不像个节，倒像天地间一次悠长的吐纳。晨起推窗，寒气便扑面黏上来，乌蒙昭通的冬晨总是这般，雾是常客，今日尤甚。从露台上看，白茫茫的、湿漉漉的，缠在凤凰山腰，裹着那些灰黛的楼房与瑟缩落叶的树枝。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淡墨似的轮廓，洇在宣纸般的天空里，软软的，虚虚的，仿佛一触即化。这便是昭通的冬至了，没有北地“冬至大如年”那般锣鼓喧天的郑重，只在氤氲的寒气与雾色里，悄然换了流年。

忽地便想起《汉书》里那句：“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这“贺”字，在眼前这静默的山城里，显得分外古雅。阳气在地底萌动，万物在寂灭中孕着生机，这本是极玄妙的“贺”了。昭通人不说“贺”，他们用更实在、更温厚的方式去应和这天地的节拍。我在火炉上煮一锅红豆，便信步走出街道，路上润润的，泛着清冷的光。街角那家食铺，热气正一团团地从门帘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执拗的、暖融融的甜香，是油糕饵块，还有豆浆油条......这香气，便是这节气里最扎实的“贺”了罢。

铺子里的老板娘，脸颊红扑扑的，是常年守着炉火熏出的暖色。她见我来，便笑：“冬至了，吃碗热乎的豆浆，身上暖了，心也就定了。”这话说得平常，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暖了，定了。这何尝不是千百年来，人们对自然节律最朴素的领悟与顺从？想起杜甫《小至》里的句子：“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人事的纷扰与天时的流转，原是在这“催”字里显出仓皇。可你看这铺子里，蒸汽氤氲，食客从容，他们用一碗滚烫，便将那“催”化作了“待”，待阳气生，待春信来，待日子在寒暑交替里安稳地过下去。这便是昭通人的“人事”了，不与天时争锋，只在这小小的、温暖的杯盏间，寻得一份笃定。

从铺子里出来，身上果然暖了，心也仿佛沉静了几分。不觉向乌蒙水乡走去。雾散了些，天色是一种柔和的鸭蛋青。远处田里的作物早已收尽，裸露的土地是深褐色的，沉默着，蓄着力。乌蒙水乡步道旁的几株老树，枝丫虬劲地伸向天空，像在无声地祷祝。此刻，没有“岸容待腊将舒柳”的微兆，只有一片肃穆的、广大的休憩。这静，不是死寂，是大地阖目养神时的均匀呼吸。我忽然便懂了，那“阳气起”，原是起在这最幽深、最沉默之处。它不张扬，不喧哗，只在冰封的表象之下，做着最紧要、最根基的酝酿。

在乌蒙水乡走完一圈步道，身上微微出汗，我踏上归家的路。城里的行人裹紧衣衫，步履匆匆，奔向那一窗属于自己的烟火。空气里，食物的香气愈发稠密了，羊肉汤锅的浓郁、米酒的清甜，交织成一片暖洋洋的网，将整座昭通城轻轻托住。

推开自家的房门，暖气立刻拥抱上来。火炉上锅的红豆，咕嘟咕嘟地，吐着安稳的泡泡。这情景，平凡至极，却又珍贵至极。我坐下来，望着窗外的天色，心里那片冰凉的清明，渐渐被这屋内的暖意融成了一泓平静的春水。

冬至一阳生。在乌蒙山腹地的这座昭通古城，这“生”，不在枝头，不在水面，它在冻土深处无声的涌动，在蒸腾的饵块香里固执的绵延，更在每一个乌蒙人等待着春信的心里。这份静默里的希望，或许才是这节气，最古老也最鲜活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