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春晓》通感艺术的三重解析

钝庵

孟浩然《春晓》通感艺术的三重解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孟浩然《春晓》一诗仅二十字，却构建了一个由听觉主导的春日世界。诗人以“春眠不觉晓”开篇，将读者带入一个慵懒而敏感的晨间时刻，随后通过“处处闻啼鸟”确立全诗的感官基调——这不是一个被视觉所统治的春日图景，而是一个由鸟鸣声唤醒、由风雨声点缀、由想象中落花声收束的听觉宇宙。本文将从古典诗学点评、钱钟书通感理论及佛道儒哲学视角，对这首看似简单却深具通感意蕴的诗歌进行深入解析。

一、古典诗学的接受与阐释

历代文人对《春晓》的评点多集中于其自然天成的意境与简淡深远的风格，对其通感特质虽有直觉把握，却鲜有系统论述。

1. 听觉主导的春日诗学

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孟浩然诗“自然高妙”，并特别指出《春晓》“以声写春，别开生面”。这一评点虽简，却敏锐地抓住了该诗以听觉为中心的艺术特质。清代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中进一步阐发：“孟襄阳‘春眠不觉晓’二十字，千古绝唱。不写花开，而写鸟啼；不写日丽，而写风雨；不写枝繁，而写落花。全从反面着笔，而春意盎然。”王氏所谓的“反面着笔”，实则是发现了诗人舍弃常规视觉描写，转而通过听觉构建春日意境的艺术选择。

宋代刘辰翁在点评《春晓》时曾言：“此等诗看似随口道出，实则匠心独运。‘闻啼鸟’是实听，‘风雨声’是回忆听，‘花落知多少’是想象听，三‘听’层层递进，春之深浅自见。”刘氏虽未使用“通感”术语，但已清晰勾勒出诗中听觉体验的层次结构。

2. 通感特质的直觉把握

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的评点触及了诗歌的感觉转换：“‘夜来风雨声’五字，有色有势。‘花落知多少’，则色、声、数俱在其中矣。”沈氏意识到，诗中虽未直接描写颜色，但通过风雨声与落花意象的暗示，读者能在心中“看见”花瓣的色彩；虽未直接计数，但“知多少”的疑问却在读者心中唤起对落花数量的想象。这种由听觉触发视觉与数量感知的阅读体验，正是通感效应在读者端的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对《春晓》意境的解读往往与其隐逸情怀相联系。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写道：“浩然此诗，有隐者闲适之趣。不写看花而写听鸟，不写赏春而写惜春，正是高人逸士情怀。”这种解读将诗歌的感觉选择与诗人的精神境界联系起来，为我们理解其通感运用的深层动机提供了线索。

二、钱钟书通感理论视域下的《春晓》

若以钱钟书《通感》一文的视角重新审视《春晓》，这首看似简单的诗歌实则构建了一个精密的通感网络，其复杂程度不亚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音乐描写。

1. 听觉的霸权与感官的解放

钱钟书在论及通感现象时指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在《春晓》中，诗人有意压制了视觉的直接呈现，建立起听觉的“霸权”，却恰恰通过这种压制实现了感官的解放与交融。

“处处闻啼鸟”——诗人首先确立了听觉的主导地位。“处处”二字不仅写鸟鸣的广泛，更暗示了诗人闭目聆听的状态。此时视觉虽被有意悬置，但鸟鸣声却在读者心中唤起春日晨曦、绿树葱茏的视觉意象。这种“听中见色”的通感转换，与《琵琶行》中“莺语花底”有异曲同工之妙。

2. 记忆听觉与想象听觉的层次建构

“夜来风雨声”一句展现了钱氏理论中“感觉的记忆与联想”维度。这里的风雨声并非当下实听，而是回忆中的听觉。记忆中的风雨声与当下的鸟鸣声形成对比与叠加，创造出时间的深度。其尤妙者，风雨声本身已是复合通感意象——风雨既有声音，又有触感（风的吹拂、雨的湿润），还有视觉意象（风摇树影、雨丝斜织）。一句五字，却调动了听觉记忆、触觉联想与视觉想象的多重感官。

3. 通感的高潮：从听觉到视觉数量的转换

“花落知多少”是全诗通感运用的高潮，也是最具创造性的部分。诗人并未直接描写落花景象，而是通过一个疑问句，将听觉的余韵转化为对视觉数量的猜测。这里的通感转换路径极为精妙，又浑然天成：昨夜的风雨声（听觉）→对花落的推断（逻辑）→落花数量的想象（视觉与数量感知）。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论及中国诗歌中的“数目字虚用”现象，《春晓》末句正是这一现象的典范。“知多少”并非真的要计算落花的精确数量，而是通过数量的不确定性，营造出一种淡淡的惋惜之情。这种由听觉引发的数量感知模糊性，恰恰增强了诗歌的审美张力。

4. 感觉词的精妙运用

从词汇层面分析，《春晓》中的感觉词运用极具匠心。“闻”是全诗的感觉动词，确立了听觉的统摄地位；“啼”字既摹鸟声，又带情感色彩，已是听觉与情感的通感；“风雨”是自然现象，但在诗中主要作为声音意象出现；“落”字本为视觉动作，但在此语境中，它是由声音推断出的结果，实现了由听觉向动觉的转换。

三、佛道儒哲学视角下的深层意蕴

从中国传统哲学视角重新解读《春晓》，这首小诗中蕴含的感官哲学与生命智慧值得深入挖掘。

1. 道家自然观下的听觉优先

在道家思想视域下，《春晓》可视为“道法自然”的极致体现。《老子》云“大音希声”，认为最完美的声音是合乎自然的无声之道。孟浩然此诗虽写具体鸟啼风雨声，但其通过悬置视觉、突出听觉的艺术选择，正暗合道家对自然之音的推崇。

“春眠不觉晓”体现的是道家“无为”的自然状态。诗人不刻意醒来赏春，而是在睡眠中与自然节律同步。这种“不觉”不是麻木，而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高级觉知。“处处闻啼鸟”则是自然对诗人的唤醒，但这种唤醒是温和的、顺应自然的，而非人为的、强制的。

从庄子“心斋坐忘”的角度看，诗人悬置视觉正是为了达到“听之以心”的境界。《庄子·人间世》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春晓》中诗人闭目聆听的状态，恰是这种用心倾听的实践。风雨声、落花声这些常人容易忽略的细微之声，在诗人心耳中却变得清晰可辨，这正是道家修炼有素的精神状态的写照。

2. 佛教生命观中的声尘与悟境

从佛教思想解读，《春晓》深具“诸行无常”的哲理意味。全诗以声音为线索，串联起一个无常变化的春日晨景：鸟鸣声代表着生命的活跃与欢乐，风雨声暗示着外缘的变化与侵袭，落花则直接象征着美好事物的凋零与消逝。

佛教唯识学将声列为“六尘”之一，是引发心识活动的缘起。《春晓》中诗人对声音的敏感，正是心识活动的外在表现。有趣的是，诗人并未执着于任何一种声音——鸟鸣不写其欢，风雨不写其厉，落花不写其哀，只是平静地呈现、淡淡地疑问。这种不粘不滞的态度，暗合佛教对“声尘”的中道观照。

“花落知多少”一句尤具禅意。它既是对无常的感叹，又不是悲伤的哀悼；既意识到美好的消逝，又不陷入情感的执着。这种淡淡的惋惜与超然的接受，正是佛教“面对无常而不被无常所困”智慧的体现。当代诗人流沙河在解说此诗时指出：“孟浩然不问‘花开知多少’，而问‘花落知多少’，这一问就问了千年。他不是在计数，而是在参悟。”这一解读深得诗中三昧。

3. 儒家修养论中的感官秩序

从儒家思想角度看，《春晓》体现了君子修身中感官管理的智慧。《大学》强调“修身”需从“格物致知”开始，而“格物”首先是对感官接触外物的管理。诗中诗人不急于睁眼看世界，而是先闭目聆听，这种感官运用的先后次序，暗含儒家“由耳入心”的修养路径。

儒家音乐观强调“声音之道与政通”，《乐记》谓“治世之音安以乐”。《春晓》中的鸟鸣声和谐悦耳，正是太平之世的象征。然而诗人并未沉溺于这安乐之声，而是通过回忆风雨声、联想落花声，保持着“居安思危”的清醒。这种平衡的感官体验，反映了儒家士大夫“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春晓》中体现的“惜春”情怀，与儒家“爱物”思想一脉相承。《孟子》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诗人对落花的关切，正是这种推己及物的仁爱之心的细微体现。这种关爱不是强烈的干预，而是淡淡的惋惜与尊重，符合儒家“过犹不及”的中庸之道。

四、流沙河现代解读的承续与拓展

当代诗人流沙河对《春晓》有着精妙的解说，他将现代人的感受与传统诗学相结合，为我们理解此诗的通感艺术提供了新视角。

1. 听觉时间的诗学建构

流沙河指出，《春晓》建构了一个独特的“听觉时间”：从当下的鸟鸣，到回忆中的风雨，再到想象中的落花，三种声音分属三个时间维度，却在诗人的心耳中同时呈现。这种时间的折叠与融合，正是通感在时间维度上的拓展。

在流沙河看来，孟浩然的通感不是简单的感官互换，而是通过听觉这一通道，将过去、现在、未来打通，将外景、内情、哲理融合。这种全息式的感知方式，与现代心理学中的“联觉”现象有本质区别——它不仅仅是生理性的感觉联通，更是文化性的意义建构。

2. 平淡中的通感深度

流沙河特别强调《春晓》通感艺术的隐蔽性：“白居易写音乐，通感用得明显；孟浩然写春晓，通感藏得深沉。一个如泼墨山水，一个如水墨写意；一个让你惊叹技巧，一个让你回味意境。”这一对比精准地指出了唐代诗歌中两种不同的通感风格。

在分析“花落知多少”时，流沙河有一段精彩论述：“这五个字，重量不下于‘悠然见南山’。陶渊明是用眼睛看见，孟浩然是用耳朵听见——不，是用心听见。他听见的不是花落的声音，而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是美好消逝的声音，是生命无常的声音。这一问，问的是花，答的是人生。”

五、三重哲学视域下的通感境界

《春晓》的独特价值，在于它将看似简单的通感技巧，提升到了哲学思考的高度，在三家思想的交融中展现出中国诗歌感官美学的独特境界。

1. 感官选择的哲学意蕴

诗人选择以听觉为主导感官，这一选择本身就具有哲学意义。在佛家看来，这是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平等观的实践；在道家看来，这是“塞其兑，闭其门”的修养功夫；在儒家看来，这是“耳聪目明”中“耳聪”优先的修养路径。这种感官的优先秩序，反映了诗人对感知方式的自觉选择与哲学思考。

2. 简淡语言中的感觉密度

《春晓》语言极为简淡，却蕴含着极高的感觉密度。二十字中，容纳了从实听到回忆听再到想象听的三重听觉，包含了从声音到景象到数量的多维度转换，融入了从愉悦到关切到哲思的多层次情感。这种“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正是通感技巧在简淡风格中的高级形态。

3. 个人体验与宇宙节律的共鸣

最终，《春晓》中的通感艺术实现了个人体验与宇宙节律的深度共鸣。诗人通过对自己晨间听觉体验的描绘，不仅捕捉了一个具体的春日早晨，更表达了人类在自然节律中的普遍存在感受。鸟鸣、风雨、落花这些自然现象，经过诗人的通感处理，成为连接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的媒介。

结语

孟浩然《春晓》一诗，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通感艺术的又一高峰。与白居易《琵琶行》中浓墨重彩的通感描绘不同，孟浩然的通感如春雨润物，悄然无声却渗透深远。历代诗家的评点记录了其自然天成的艺术特质，钱钟书的通感理论揭示了其精密的感觉转换机制，佛道儒哲学的深度解读则让我们看到简淡诗句中蕴含的丰厚文化意蕴。

在这二十字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诗人对春日晨景的敏锐捕捉，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感官哲学的诗意实践。道家自然观、佛教无常观、儒家修养观，这些深刻的思想在孟浩然笔下融为一炉，通过看似简单实则精妙的通感表达，创造出这一千古传诵的艺术珍品。

真正杰岀的诗歌往往如此：它既是即兴的，又是深思的；既是感性的，又是哲理的；既是个人的，又是普遍的。《春晓》的永恒魅力，正在于它通过听觉的专注与感官的联通，让我们在简淡的语言中领悟到存在的真谛——在喧嚣中保持内心的宁静，在变化中感知永恒的美，在有限的感官体验中通向无限的精神自由。

钝庵，乙巳年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