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特有的民俗——跳神

陇上人

记得儿时，邻村小太平村（今与峪头合并为一个村）每年农历七月十二都要举行“跳神”仪式，我们这些孩童便结伴前往，翘首以盼。如今六十岁以下的人，恐怕连听也未曾听过这西北独有的古老民俗。为使这一濒临湮灭的文化记忆不致彻底消逝，我依据童年所见与文献查考，撰述此文，既为年轻一代留存一丝历史回响，也为民俗研究者提供可循之迹。跳神，实为巫醮之一脉，源自远古祭祀传统，融合佛、道、儒三教神灵，设坛迎请诸天圣贤，是一场庄重而神秘的民间信仰仪式。

跳神仪式通常持续两日，首日为“请神”。村中设法台，立高杆，悬神幡，香火缭绕，鼓乐未起而气氛已凝。午后至夜，神汉诵经发文，迎请三教诸神——自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释迦牟尼，至孔圣人与七十二贤弟子，一一恭请降临。同时，还需前往本村庙宇恭迎“方神”入坛主祭，使天地人神共聚一堂，开启神圣之门。此日虽无激烈舞动，然庄严肃穆，人心敬畏，仿佛天地之间有无形之力悄然降临。

次日清晨，神汉沐浴净身，迎献贡果，感念诸神庇佑之恩。村中广场或十字路口竖起十余根高杆，上书各大神号，下设祭坛，正式进入跳神高潮。正午时分，请“五道爷”除邪镇煞，最为惊心动魄者，莫过于“开刀”仪式。一名神汉赤裸上身登台，口念咒语，鼓声骤起，他单膝跪地，背手执刀，猛然刺入脊背，鲜血渗出，随即以黄表纸蘸血挥洒四方，意在驱邪避煞，护佑全村平安。随后，众神汉诵经至五圣宫（山神、土地、牛王、马王、龙王），奠酒颂三皇，鼓声愈发激烈。此时，“马角”登场（另述），村中会长高抬神轿，扛炮开道（妇女须回避），众人随行，自庙宇奔至法台，再绕高杆疾驰，反复跑跳，谓之“逸神”。场面紧张激烈，鼓声、鞭响、呐喊交织，若有不支者，马角以麻鞭抽打激励；若有妇人偷窥，则掷“五雷碗”驱之——此碗以墨书“五雷”二字，朱笔圈之，具震慑之威。最后献白公鸡一只，法师咬断鸡头，血洒祭坛，完成镇煞之仪。

跳神之核心，乃敬奉村庄守护之“方神”——即五圣宫所供之山神、土地、牛王、马王、龙王，同时广邀三教诸神共临，以娱神、逸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疫病不侵、狼兽远遁。每年全县各乡镇凡有此俗者，共设七十二处固定神坛，每坛皆有既定日期，代代相承。整套仪式包含上万句唱词、复杂舞步与严密程式，全赖口传心授，未曾见诸文字。此非寻常民俗，实为亟待抢救的民间礼仪活化石，堪称陇东文化的第一号非物质遗产。

“罚马角”，乃跳神中极具神秘色彩的巫术环节。所谓“马角”，即被神灵选中代神受罚之人，亦称“角子”。此人手持碗口粗、两米余长的麻鞭，舞动时声如裂帛，常人难以驾驭。在鼓乐与笛声交织中，角子以鞭为导，舞姿威猛，敬神示威。至仪式高潮，取出筷子长短之钢钎，口念咒语，周身颤抖，忽将钢钎自左腮穿入，右腮穿出，再以反向插入另一根，竟不见血流，亦无创口，令人瞠目。此后仍能持鞭奔跑、跳跃、响鞭、诵咒，功力惊人，观者无不胆寒。数十支笛子齐奏道教古调，音韵悠远，直入心魄。约一小时后，角子全身战栗，边舞边唱，或持皮鼓，或击铜锣，或作驱邪之语，直至口吐白沫，仆地昏厥。待其“苏醒”，自称神已离去，仪式方告终结。

民间流传一则趣闻：北方男子习跳神者称“端公”。有一端公收徒，某日外出，村民来请跳神，徒弟初学鼓歌，未得真传，只得硬着头皮前往。行至中途，神灵未附，情急之下胡乱请神，信口编词，竟也蒙混过关，得钱米而归。归后向师如实禀告，师听罢长叹：“好苦！”继而坦言：“我当初也是这般过来的。”赵南星评曰：此师过于忠厚。若换作他人，当言：“跳神乃玄妙之事，秘法不可轻传，恐泄天机，遭鬼神责罚，须苦修三五载方可授之。”奈何直言实情，反令弟子轻视其道。正所谓：“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

陇东“跳神”，实为集请神、娱神、祈愿于一体的综合性民间仪式，其唱词与舞蹈浑然一体，构成一幅古老而鲜活的文化图景。因全凭口耳相传，文字记载几近于无，完整留存者寥寥。仪式历时两日，程序严谨：首日设坛请神，迎三教圣贤与地方神祇；次日祭神酬神，行开刀、逸神、献祭诸礼，高潮迭起。神汉头裹红巾，身着半袖衣、花裙红裤，手持单面羊皮鼓，鼓如团扇，柄缀铁环，击之咚咚作响。舞时腾跃抛鼓，身手矫健，如杂技般惊险。尤以“逸神”为最，众人抬轿奔走全村，角子执鞭督行，气氛紧张至极。更有“踩娘娘”一节，夜间由神汉扮角，唱酸曲小调，娱人解乏，使庄严归于欢愉。唱词浩繁，上万句之多，内容涵盖请神、颂神、祈福、驱邪，皆随鼓点吟唱，无一落笔。然今能完整传承者，全县仅余寥寥数人，此俗如风中残烛，亟待抢救。陇东跳神，不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曲深植于黄土之中的生命之歌，是先民在苍茫天地间对平安与丰收最虔诚的呼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