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雪落时节听岁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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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认为，大雪节气，是冬日写下的一封素白信笺。它不似小雪那般羞怯，试探着，若有若无地；它是堂堂正正的，带着一种凛然的决绝，要将天地都纳入它的版图。

古人将这一年光阴细细裁成二十四份，真是再风雅不过。“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的这句话，说得何等透彻！一个“盛”字，便道尽了这节气的魂魄。它仿佛是天公在岁末挥洒下最浓重的一笔，要为这一年，画下一个银装素裹的、静穆的注脚。

这注脚里，自有其严密的章法，古人称之为“三候”。一候“鹖鴠（hé dàn ） 不鸣”。鹖鴠，据说是寒号虫，一种在凛冬里因寒冷而鸣叫的鸟儿。可到了大雪时节，连它也噤了声。天地间忽然失却了最后一点聒噪，静得只剩下风过枯枝的呜咽，那是真正的、属于冬的静寂。

二候“虎始交”。这静寂之下，却非死灭。阳气在泥土深处，在万物的根脉里，正暗暗地萌动。猛虎感此微阳，开始求偶交配。这最刚猛的兽，在最酷烈的寒中，践行着生命最原始的温柔，这是一种何等深沉有力的浪漫。

三候“荔挺出”。“荔”，不是南国那甜腻的果实，而是北地一种唤作马兰的草。它竟在冰封雪压中，挣出一点新绿的芽尖。于是，寂静里有了声响，刚猛里有了柔情，肃杀里有了生机。这便是我所深爱的东方哲学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最盛的严寒，正孕育着最蓬勃的春天。

这般时节，天地间的景致，也换了另一副面目。雪，自然是主角。若真能遇上一场纷纷扬扬的“盛”雪，那便是无上的福气了。

看那雪，起初是矜持的粉屑，疏疏落落，像是不敢惊扰这沉睡的人间；继而便成了扯絮撕绵，浩浩荡荡，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沟壑与棱角都温柔地填平、覆盖。屋瓦、街巷、原野、远山，都失了本色，融入一片混沌的、无垠的白。世界变得简单，安静，只剩下雪落时那簌簌的、如同天籁的微响。

古人写雪，我最爱两句。一句是白居易的“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这“明”字用得极妙，是雪光映照下，寒夜里一种清冽的、不容置疑的明亮，透着孤寂，也透着惊喜。

另一句是高骈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这是何等的闲情！唯有心安于室内温暖的人，才有这般“坐看”的逸致，静观天地造化，将凡俗点染成仙境。

大雪季节那干冷的空气，就像被冰镇过一般，深吸一口气吸进肺里，有清冽的甜。晴日的夜晚，月色也似乎被冻得格外皎洁，清辉遍洒，照在霜地上，竟能反射出一片莹然的微光，行走其上，仿佛步步皆能生玉。这便是我童年记忆里，北方冬天最寻常又最神奇的景象了。

这般风物，自然也催生出人间种种合宜的风俗来。那风俗，是顺着天地节拍而生的智慧，充满了烟火人间的暖意。

在北方，老话常说“小雪腌菜，大雪腌肉”。一到此时，家家户户的窗台、屋檐下，便开始挂起一串串的咸肉、香肠。那肉是精心用椒盐揉搓过的，在干冷的寒风里，一日日褪去水分，凝结风霜的精华，酝酿出紧实而醇厚的风味。那不仅是储备冬粮，更是一串串关于团圆与丰足的信物，在风中轻轻摇晃，预告着年关的临近。

在南方一些地方，则有“碌碡顶了门，光喝红黏粥”的说法。天寒地冻，户外活计少了，人们便早早顶上门栓，围在火炉边，熬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薯粥。那暖烂的甜香，能将一身的寒气都驱散。这风俗里，有一种知天安命的悠闲与自足。

而于一些人而言，大雪节气最风雅的风俗，莫过于“赏雪煮酒”了。这或许不算严格的民间习俗，却是人们心中一场盛大的仪式。试想，或独坐小楼，或邀二三知己，守着红泥小火炉，温一壶醇酒。窗外是漫天飞白，万籁俱寂；窗内是酒香氤氲，言笑晏晏。

那雪，仿佛将尘世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天地虽大，却只剩下这一方温暖的、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南宋杜耒写得好：“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虽说是茶，其情其境，却是相通的。那炉火的一点红，便是这白茫茫天地间，最温暖、最跳动着的人心。

思绪飘回，窗外的树木挂满霜雪。这是一场盛大而静美的雪。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时空里，农人放下了锄犁，望着积雪的麦田，脸上是安详的笑，念叨着“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诗人则呵开冻墨，在素笺上写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句，差小童送往友人的住处。

大雪节气，原来不只是一段时序的标记。它是一首无言的诗歌，吟唱着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的宇宙韵律；它是一幅留白的画，在万物的静寂中，蕴藏着最蓬勃的生机；它更是一声来自古老农耕文明的、温柔的问讯，提醒着在钢筋水泥中奔忙的我们，去感受天地的呼吸，去体味人间的暖意，在一年将尽之时，为自己蓄积一份从容迈向未来的、静默而深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