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背 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星期一(11月1日)早上,送孙子上学后,我整理旧物,一本硬壳相册从书柜高处滑落。封面烫金的“青春纪念”已斑驳如秋叶。翻开,四十多年的时光尘埃簌簌而下,停在某一页:三个少年,并排站在威信陈列馆坝子的假山前,清一色地穿着棉布背心,对着镜头,有些拘谨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被这抹白色、红色“砰”地撞开。那是在威信一中读高二的一天,蝉声嘶鸣得仿佛要将整个夏天煮沸。我,还有高中同学肖发乾、初中同学曾家福,聚在威信陈列馆前的坝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晒蔫的南瓜花气息和隐隐的、来自未来的焦灼。不知谁提议:“照张相吧,就穿背心。”没有多余的话,我们脱了洗得发白的外衣,露出洗得泛黄、领口有些松懈的白色、红色背心。那背心吸饱了汗水,贴在年轻的、瘦削的胸膛与脊背上,像一层薄薄的、柔软的甲胄。</p><p class="ql-block"> 镜头是经常在陈列馆前的照相师傅的海鸥牌相机。我们站在陈列馆假山前,肩膀贴着肩膀。肖发乾忽然低声念了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那是我们初中时在课本边缘偷偷传抄的句子,彼时念来,满是仗剑天涯的豪气。可此刻听来,那豪气底下,却渗出一股湿漉漉的、名为别离的凉意。闪光灯刺目地一亮,瞬间将我们定格在那个炎热的、无所适从的午后。</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读懂那件背心。它绝非唐时王维笔下“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鲜衣怒马,也非宋时晏几道词中“彩袖殷勤捧玉钟”的锦绣风流。它太朴素,太平常,平常到近乎寒碜。那是物资与精神同样瘠薄的年代,赋予我们共同的底色。它裹着肖发乾苦读的身躯,裹着曾家福打篮球时晒成古铜色的臂膀,也裹着我那悄无声息、却夜夜躁动不安的升学梦。那一根根简单的棉线,经纬交织的,是我们未经世事磋磨的躯体,以及这躯体里奔流着的、相近的贫寒、相似的渴望与相同的迷茫。</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果真如蒲公英般散开。肖发乾高中毕业考取了云南工学院(后并入昆明理工大学)水利水电专业,成为鲁布革电厂的开拓者,电力技术逐渐取代了他背诵过的古文;曾家福留在了扎西服装厂,缝纫机声盖过了他吟哦的诗句。我则考取师范学校,从事教书育人工作。我们通了几封信,字迹从激动渐至平缓,终于停歇,沉入各自生活之中。那件曾与我们肌肤相亲的背心,连同那个夏天黏腻的汗水,一起风干成了历史书页里无人注脚的、极淡的盐渍。</p><p class="ql-block"> 合上相册,三位少年照片已成历史见证。我忽然无比怀念起那件纯白的、毫无装饰的背心。它简陋,却诚实;它单薄,却曾包裹过三颗最滚烫鲜活的心脏。我们后来的西装革履、羽绒毛衣,哪一件不曾将我们规训、分隔、乃至异化?只有那背心,让我们在镜头前,得以毫无分别地、坦然地站成一排,仿佛我们还是从同一块土壤里钻出的三株幼苗,共享过同一场风雨与月光。</p><p class="ql-block"> 《古诗十九首》有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确是远行了,且行向了截然不同的驿站。但那张照片里,那三件并肩的白色、红色背心,却像三个最原初的、洁白的标点,永远停顿在生命篇章的起首处。它们沉默地证明,在穿上各式各样的“身份”与“前程”之前,我们曾如此平等地、勇敢地,粗露过自己最本真的模样。那模样无关前程,只关乎那个夏天,以及夏天里,三个即将启程的少年,和他们共有的背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