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镜子里的人,是陌生的。皱纹不知何时已爬满了额头、眼角,像一张疏而不漏的网,悄悄撒在了光洁的记忆之上。我凑近些,端详着那双眼睛。眼珠是混浊的,仿佛秋日潭水,沉淀了太多的风霜与寂寥,不再有清亮亮的波光。这便是我了么?这便是那个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那个在春夜里与友人“挥斥方遒”,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狂生么?</p><p class="ql-block"> 身子是愈发懒了,也愈发地恋着光亮与温暖。总爱搬一把旧藤椅,搁在露台上,让那一片有限的、金箔似的阳光,妥帖地敷在膝上。这光,是有分量的,暖洋洋地压着人,教人一动也不想动。于是,便只是静静地坐着,看光里的微尘,无数细小的生命,在那一束光明里浮沉、起舞、旋落,无休无止。这光景,竟有些像白乐天那欲说还休的句子:“有时新诗成,独上东岩路。身外无馀事,闲吟适性情。”只是,我无新诗,亦无岩路可登,只剩这一窗晴日,与一身闲散了。</p><p class="ql-block"> 记忆,便在这暖曛曛的寂寞里,一片一片地泛上来,像是水底的旧瓷,带着清凉的、滑腻的触感。记得最真切的,反倒是些极遥远、极细微的事。是母亲在灯下为我缝补衣裳时,那一声温柔的叹息;是许多个深夜,在书斋里,与古人辩难,为一句妙谛而拍案狂喜……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人与事,如今想来,竟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哀伤的金边,美得令人心颤。这才懂得,少年时囫囵吞枣读下的词,竟是这般滋味:“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p><p class="ql-block"> 耳朵也不甚灵光了。市井的喧嚣,车马的轰鸣,于我,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闷闷的,不甚真切。然而,一些极幽微的声音,反倒听得清晰。譬如,夜半时分,床头柜上那只老座钟,“滴答——滴答——”,不疾不徐,仿佛时间的跫音,一步一步,踏在我空洞的胸腔里。又譬如,清晨,听见第一声鸟啼,清清亮亮的,像一颗露珠,从极高的树叶上坠下,碎在寂静的潭心,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这光景,便无端地想起王维的句子:“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倒也不是真的不关心,只是那关心的力气,如同退潮的海水,慢慢地、无可奈何地,从生命的沙岸上抽身远去了。</p><p class="ql-block"> 偶尔,有旧友来访,谈起的也无非是些陈年旧事。哪个已经先走了,哪个又病了一场。我们相对坐着,泡一壶酽茶,看茶叶在杯中浮沉,如同我们起落落的人生。话渐渐少了,沉默却多了。那沉默并不尴尬,反倒有一种相知多年的妥帖。临别时,他我在暮色里互道“珍重”。那两个字,含在嘴里,是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夜里睡不着,便披衣起身,踱到露台上。月色正好,是一弯清瘦的上弦月,冷冷地挂在梧桐的疏枝上。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风过处,树叶发出些微的、梦呓般的沙沙声。我仰起头,看那亘古不变的星子,它们还是千百年前李太白、苏东坡望过的样子。忽然间,心里便漫上一股浩大而平静的悲哀。这天地,这日月,这山川,原是这般无情,任你如何地歌哭,如何地挣扎,它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看着一代代人,来了,又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老了。这三个字,吐出来,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回到屋里,镜中的人影依旧。我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这一次,我们不觉得陌生了。夜还长,且睡去吧。明朝,或许又有另一窗,不一样的日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