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大云寺

陇上人

穿城而过的那一刻，泾川是喧腾的，市井烟火在街巷间奔涌不息。然而，当脚步踏入大云寺的山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悄然垂落，将尘世的车马喧嚣尽数隔绝于身后。空气骤然沉静，厚重而清凉，似被千年的光阴浸透，弥漫着泥土的微腥、古木的幽香，还有一缕难以言说的空寂——那是时间沉淀后的呼吸。我不急于观览殿阁，只深深吸进一口这寺中的气息，仿佛吸入了一段被遗忘的岁月。

沿着缓坡徐徐而上，脚步不自觉地轻了，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往事。路的尽头，一座七重宝塔巍然矗立于苍穹之下，朱栏金顶，气象庄严。塔身崭新得近乎不真实，仿佛从唐风画卷中走出，尚未沾染人间烟火。它美得端方，美得凛然，不容置疑。可我的目光，却总被塔旁那一片荒芜的遗址悄然牵引——断壁残垣间，黄土裸露，大地的肌理如史书的断简，无声铺展。新塔与旧墟，隔空对望，中间横亘的，是整整一千四百年的沧桑。

我走向地宫。入口低矮，需俯身而入。刹那间，一股阴寒之气迎面袭来，涤尽周身燥热。眼前一片幽暗，寂静如凝固的墨，黏稠得几乎可触。待双目渐适应，才看清中央那方汉白玉石函，静卧于幽光之中，宛如一个被封存千年的秘密。函上莲花绽放，飞天翩跹，刻痕虽已模糊，却仍透出一种从容飞动的神韵，仿佛那线条仍在暗中流转，诉说着未尽的梵音。

指尖轻触玉函，冰凉如初雪。恍惚间，耳畔似响起历史的回响——那是公元690年的清晨，武则天诏令天下，两京及诸州皆建大云寺，广藏《大云经》。彼时，泾州大云寺香火鼎盛，钟鼓齐鸣，梵呗缭绕。地宫深处，舍利被金棺银椁层层包裹，承载着一个王朝最虔诚的信仰与最宏大的祈愿，在万民顶礼中熠熠生辉。那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荣光！

然而，盛极难久。会昌法难，战火焚城，风霜蚀骨，一代名刹终究难逃劫灰。巍峨殿宇化为焦土，袅袅香烟散作浮云。地宫深埋黄土，连同那个瑰丽的时代，一同沉入无边的遗忘。它沉睡千年，直至一柄农人的镢头偶然叩响地底之门，尘封的记忆才轰然开启，将一段失落的盛世，重新托举于世人眼前。

走出地宫，重见天光，竟有片刻晕眩。再回望那座新塔，心境已截然不同。它不再孤单，不再突兀。它像一位执着的守望者，以崭新的姿态立于废墟之侧，向每一位来者低语：脚下这片土地，曾有过怎样的辉煌与沉寂。那金碧辉煌的“新”，与这黄土沉积的“旧”，本是一体两面。没有旧的厚重，新便如浮光掠影；没有新的映照，旧也将归于彻底的沉寂。

风起，塔角铜铃轻响，叮咚如梵唱，不疾不徐，似时间在耳畔低语。我循原路缓缓下行，山门外的市声再度隐隐传来。我不曾回头，心中却一片澄明。这一趟，我所见的不止是一座寺，更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梦。梦中，有金戈铁马的喧嚣，有青灯古佛的寂寥，最终，都归于黄土高原上那一片静默而苍茫的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