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泾川完颜村

陇上人

壬寅深秋，余自泾川城西行，踏霜而访完颜村。村落静卧泾河北岸，背倚九顶梅花山，前临古驿长河，乃金室遗脉隐居八百载之幽境也。暮云低垂，阡陌纵横，仿佛一卷徐徐展开的边塞遗梦。

初抵村口，海东青石雕矗立苍茫，振翼欲飞，其势若垂天之云，凛然犹带女真旧日鹰魂。循青石小径北去，古柏夹道，苔痕侵阶，忽见完颜祠堂巍然踞于山麓。朱甍碧瓦，飞檐挑月，门额悬匾，满汉双文并书“完颜宗祠”。步入堂中，仰瞻先祖“影图”列壁，自太祖阿骨打至末帝承麟，十代君王容颜肃穆；尤见金兀术像目光如炬，铁甲寒光，恍若蔡州城破时，铁马冰河之声犹在耳畔。

转至芮王坪，荒冢寂寂，黍稷离离。村民指残垣石础曰：“此韩王完颜亨埋骨处也。”昔年王罹横祸，族人负柩千里西遁，披星戴月，终栖此陇上僻壤，结庐守陵，薪火不绝。八百年来，陇月年年照孤坟，烽烟早已散作炊烟，唯余黄土一抔，藏尽兴亡悲慨。

复东行百步，新冢肃立，白石莹然，乃末帝承麟衣冠冢。蔡州半日天子，身陨国灭，魂归故土，终得与先祖同眠于九顶梅花山下。山风拂面，松涛低语，冥冥之中，岂非天意使然？一脉孤忠，终未湮灭于岁月长河。

忽闻鼓乐自深巷飘出，清越激昂。循声而往，见乡人围坐，击壤而歌，行“老疙瘩”拳令。此名满语谓“黄扬古”，唱和之间，或慷慨悲歌，或诙谐自嘲：“第一杯酒敬长白，第二杯酒敬银术可……”声调苍凉，如出松花江畔，犹带当年牧猎之风，铁血未冷，故土长存。

千尺黄绳自山巅垂落，随风轻荡，纸马神鹰沿绳飞降，此即“祭黄绳”古礼也。其音谐“皇神”，意通先灵，实为塞外萨满遗风之悄然延续。绳动风起，恍见女真先祖踏云而来，魂归故里，饮此一杯浊酒，慰彼万里孤征。

暮色四合，访村中完颜古井。石栏斑驳，绳痕深逾寸许，如刻八百年汲水光阴。一老妪提壶缓至，笑语温淳：“昔以井水酿黍酒，今烹茯茶待远客。”余掬水而饮，清冽甘甜，似融关外风雪之凛冽，又含陇上黄土之厚重，一脉清泉，竟涵两代山河。

归途经民俗街，青砖黛瓦间，女真炙肉与泾川酿皮并列市肆，金源纹饰映衬电商二维码，古意与今声悄然相融。童子嬉戏巷陌，朗朗诵《岳飞传》，眉宇间却隐现长白英气，刚毅如昔。历史未断，血脉犹温，只在烟火人间悄然流转。

是夜宿于村店，烛影摇窗，思绪难平。忽有所悟：完颜一族，不以王孙自矜，而守陵之志未堕；渐染汉俗，而“老疙瘩”之声未绝。九顶梅花山雾散云收，但见泾水汤汤，东流不息，竟将一部金源兴亡史，化作田畴绿浪，散作千家灯火，静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