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保护”会严重妨碍正常成长

叶. 知秋

　　家长也好，教师也好，都希望学生平平安安、健康成长。安全，是学校一切工作的基础，没有安全，一切都无从谈起，人们常说“安全不保，地动山摇”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我总感到，我们在这方面用力太猛：

防溺水变成“防水”。“溺水”肯定是要防的，但一些学校宣传防溺水的视频或顺口溜把“水”渲染成洪水猛兽，让学生谈水色变，形成条件反射式恐惧。甚至校领导都“惧水”，多位校长跟我说“我怕夏天，怕天热的日子”。

停掉稍有风险的体育项目。学生从单杠、双杠上滑落，便将单杠、双杠拆掉，标枪、铅球、跳马等项目有风险，便将这些器械全部收起来“刀枪入库”，孩子们的肌肉控制力与本体感觉在“安全指令”中逐渐退化。

防坠落织密防护网。教室窗户安装限开器，走廊安装铁栅栏，甚至在一二楼之间朝外伸展出一张尼龙绳结成的巨大安全网，课间课后还要安排教师到易发生危险的地方如楼梯拐角处值守。

校园餐层层陪护。为了让学生饭饱吃好，建立“配餐”制度实有必要，于是要求“师生同餐”，教师要担任食品安全员、轮流到食堂“验菜”，书记校长要陪餐，家长要陪餐，教育局领导要陪餐，县区领导要陪餐。

教师不敢批评学生。“批评有风险，使用须谨慎”，教师跟学生说话得和风细雨，和颜悦色，语气重了怕学生受不了会“走极端”、怕家长会投诉。于是，批评的话语在喉咙里打了几转，最终化作温吞的叮嘱消散在空气里。教师批评权的集体让渡制造了“玻璃心一代”，某中学的调查显示，近7成学生无法接受教师超过3句的严肃谈话，抗逆力的缺失让“挫折”从成长养分变成致命打击。

劳动由家长代劳。低年级打扫教室卫生，家长唯恐孩子累着，便前往代劳。“你只管读书，其他的都不用操心”。写到这里，不由得想到一句俏皮话，丈夫说给妻子的“你只管貌美如花，我负责挣钱养家”。只是看到“一屋子的成人在打扫教室”这般场景不一定让人笑得出来。

对学生间的矛盾冲突过度干预。学生之间稍有“摩擦”“冲突”（非“校园欺凌”），家长就介入，特别是觉得孩子“吃了亏”的一方，对教师百般施压，要求“严肃处理”对方。实际上，这容易剥夺孩子学习社交规则的机会，就像从未接触过病原体的免疫系统会攻击自身组织，缺乏矛盾处理经验的青少年，更容易在成年后陷入人际敏感或社交逃避。

春游、秋游快要成为“历史记忆”。组织学生外出是需要向教育行政部门报批的（不只是备案），多位校长告诉我，报告打上去，基本上是报而不批。即使“打擦边球”组织一点社会实践，也往往变成了“打卡”“摆拍”。学生天天被“圈养”在校园里，难以接触大自然，泥土中的益生菌无法通过接触皮肤激活免疫细胞，反而让过敏体质的发生率逐年上升。

校园过于强调安静有序。一些学校有“入校进班，入班即静”的要求，校园里难见学生生龙活虎地“嬉戏打闹”，有的学校连“课间10分钟”都要管控，以至于这两年本不该成为问题的“课间10分钟”成为广受关注的“问题”。

教师为学生撑伞挡雨。上（放）学时遇雨，教师在校门口站成一排，撑着伞组成“雨棚”为学生遮风挡雨，哪怕自己淋湿。看到媒体的这种宣传，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既为教师的高尚师德感动，也暗暗为过度保护担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且不说一些极端的照顾、保护，比如，某小学从2013年开始“老师坚持为学生开车门，护送学生进校”，被校长作为经验加以宣传：教师“早晨的幸福从为学生开车门开始”；冬天下了一场小雪，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全市紧急通知提早放寒假，期末考试都不考了，来年春季开学后再说……

据百度百科，医学领域的“卫生假说”揭示：在儿童早期受到的感染越少，则日后发展出过敏性疾病的可能性越大。虽然“卫生假说”无法解释所有与过敏性疾病有关的现象，有一些研究甚至对此假说提出反驳，但“卫生假说”的证据远比反驳者的证据多，多数学者也认可此假说有一定的正确性及参考价值。也就是说，童年时期适度接触细菌、病毒等微生物，是免疫系统发育的必要“疫苗”。

然而在教育场景中，这种“自然接种”正被系统性剥夺：校园里连空气都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我们正倾力构筑一座座“无菌学校”，我们把孩子们“照顾”“保护”得太好了，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圈养在隔绝一切风险的真空罩中。

过度保护源于对风险的病态恐惧，而这种恐惧的形成有着十分复杂的社会与文化背景。本文限于篇幅，不打算分析其背后的原因，而是想强调这种现象可能带来的危害。那就是，这种以爱为名的“无菌膜”隔绝的不只是“病菌”，它更在无形中剥离了孩子们接触真实世界、锤炼生存能力的土壤。这种过度的“无菌”防护，正悄然蛀蚀着孩子们生命力的根基。

身体上，我们严防死守，却制造了新的脆弱。过度防溺水（如前所述实则是“防水”），导致许多孩子对水产生深度恐惧，反而在意外落水时丧失了基本的求生本能；体育课上，跳箱、单杠等稍有难度的项目和稍微剧烈的奔跑，皆因“安全至上”被简化直至取消。结果是，孩子们的身体缺乏风雨砥砺与力量挑战，日益单薄无力，体育课上、运动会上一次短跑便可能有人晕眩倒地。我在高校工作，亲眼目睹9月新生入学后的“军训”，开始几天，哪怕是阴天，哪怕温度不是太高，都不时有学生倒下。

精神上，这种“无菌”环境培育的是一种温室花朵般的脆弱。当所有风险都被屏蔽，所有沟坎都由成人代为填平，孩子们便如一株株久居无菌室的幼苗，一遇真实世界的风雨雷电，便显出病态的不适和致命的萎靡；稍有不顺便觉天崩地裂，心理韧性一触即碎。更令人忧惧的是，过度地滤清社交风险，缺乏真实的碰撞、摩擦与和解，孩子们失去了在同伴互动中学习同理心、沟通力与冲突解决的机会，本该鲜艳的花朵硬生生地成了空心的塑料盆栽。

要知道，生命的壮阔乐章向来是由荆棘与玫瑰共同谱就的。真正的成长，绝非无菌室中按部就班的实验，不经风历雨的树苗，看似避开了折断的风险，却在根系羸弱中丧失了扎根大地的力量。保护的初衷固然温暖温馨，然而当“保护”异化为无微不至的束缚，当“安全”等同于将孩子囚禁于虚假的、毫无挑战的平静，我们这些守护者便在不知不觉中化身为成长路上最温柔的阻碍者。当我们把孩子的成长之路铺满柔软的红毯，收获的或许只是表面的安全，失去的却是直面荆棘的胆识和力量，他日放手时，学生会更加不安全。

美国心理学家安吉拉·达克沃斯提出的“grit（坚毅）理论”指出：真正的心理韧性并非源于一帆风顺，而是在可控失败中反复构建的抗打击机制。就像疫苗需要微量抗原刺激免疫反应，孩子的心理免疫力，也需要在适度的“成长抗原”——如学业受挫、考试失利、人际摩擦、体能挑战、生活困顿——中才能真正建立。中国古人的智慧更是了得，六个字就说透了这一切，那就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芬兰的“森林幼儿园”里，孩子们在雪地里赤手触摸树干，在泥坑中观察昆虫，教师用温度计记录的不是环境温度，而是孩子身体对寒冷的适应阈值；德国的“风险教育课”上，小学生在消防员指导下体验攀爬高楼绳索，在模拟火灾中学习逃生……这种“带伤成长”的教育哲学，恰恰暗合了免疫学的核心逻辑：免疫力的本质是“识别与应对”，而非“隔绝与逃避”。

所以，是时候该修正“无菌教育”了。让孩子们在安全边界内，适度地接触水，学会与水共处而非恐惧；适度地挑战有一定难度的运动，感受力量与协调的成长；适度地经历挫折与摩擦，在解决问题中锤炼心智、丰盈精神，让阳光灼晒肌肤，风雨扑打身体，挫折淬炼心智。唯此，稚嫩的根须才能在真实的泥土中向下深扎，汲取养分；向上的枝干才能在自然的摇曳中变得粗壮强韧。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保护的至高境界并非打造无菌真空，而是锻造一副能在尘世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铮铮铁骨。生命最强大的“免疫力”——身体的强健、精神的韧性、心理的成熟、处世的智慧——从来都是在与真实世界必要的触碰、摩擦甚至跌倒又爬起的搏击中一寸寸淬炼、一滴滴凝聚而成的。真正的平安、安全，从来就不是建造无菌温室加以保护，而是培育具有抗逆力的生命。“只有校园允许学生跌倒，社会才能收获善于奔跑的下一代。”有学者如是说，深以为然，越保护越脆弱，“保护落后”就是这个意思。没有谁能够代替孩子成长，打破“无菌教育”的迷思，适当放手，让成长回归“带菌免疫”的自然法则，这或许是新时代教育者对生命最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