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杀心”,大约每个月总要萌生一两回。</p><p class="ql-block"> 镜子里那一片混乱,实在令人气馁。它们并非柔顺地贴着,而是根根直立,以一种奇异的弧度朝四面八方支棱着,像极了秋日原野上被风干的蓬草,倔强,顽固,毫无章法。尤其头顶心那一簇,更是桀骜不驯地耸立着,仿佛在我沉睡之时,进行了一场无声而激烈的起义,最终以这种荒谬的姿态宣告它们的独立。你用手去压,它弹起来;你用温水去抹,它待水珠一落,便恢复原状。它们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一种与地心引力和人类审美公然对抗的、顽童般的意志。</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我动“杀心”的时刻。与其日复一日地与这窝乱草进行无望的搏斗,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剪了之。仿佛剪去的不是头发,而是那份清晨便袭来的烦躁,那份对自身仪容短暂的失控感。</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奈的讽刺。我憎恶它们在我头顶的“不在场”,它们不肯规规矩矩地扮演好自身的角色;可它们又无处不在——在枕巾上,在地漏边,在沙发巾,在我深色外套的每一处纤维里。那些在梳洗时飘落、在行走间坠下的,往往是些柔顺、细长的,是已经结束了生命周期的;偏偏是那些最新生、最富有生命力的,这些“新生代”,以最不合作的姿态,占据了我头顶的制高点。</p><p class="ql-block"> 这像极了生活里某些挥之不去的困扰。那些宏大的、真正值得烦忧的事情,我们或许会将其深埋,努力维持表面的平整;但往往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的、细碎的烦恼——像一根总是戳着眼皮的睫毛,一只在耳边嗡嗡不绝的飞虫,或者,就是这么一撮不听话的头发——最能轻易地撩动我们的神经,点燃那无名的火。我们无法与命运的大山正面抗衡,却常常因为这鞋里的一粒沙而暴跳如雷。这撮立起的头发,就是我今日鞋里的那粒沙。</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到,头发或许是身体上最具有哲学意味的部分。它不停地生长,记录着时间,却又被我们不停地修剪,试图抹去时间的痕迹。它是最具可塑性,最便于我们向世界表达自我的工具,却也是最常背叛我们、暴露我们狼狈一面的叛徒。我们渴望它浓密,象征生命力;却又烦恼于它的不羁,象征着难以驾驭的自我。</p><p class="ql-block"> 所以,这“杀心”大约会周期性地复发,如同一种宿命。我与头顶这一方小小疆域的战争,永无宁日。它是一场无声的、关于控制与反控制的拉锯战。今天,我或许又一次选择了屈服,用抹水换取了短暂的和平。</p><p class="ql-block"> 但我知道,就在今夜,在我沉入梦乡,放弃所有意识主导权的时刻,那些潜藏在发根深处的、顽强的生命力,又会开始悄悄酝酿下一场起义。明日清晨,镜中或许又将立起一簇新的、桀骜的旗帜,无声地向我宣告:秩序只是暂时的,而混乱,才是这头顶世界永恒的底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