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平常：炁机自然显

国学养生

大道无言，生机常在。刀痕可见炁之流转，溪水能观势之盈虚。棋枰黑白，尽显知白守黑之妙谛；雪中寒梅，方知阴极阳生之玄机。生死一如，去来无碍。

山中的秋晨，寒意已深。厨房的窗棂上凝着薄霜，灶膛里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我正专心劈削着干燥的柴火，准备生火熬粥。许是寒意让手指略显僵硬，又或是心神稍有游离，那柄用了多年的柴刀竟在湿滑的木纹上一偏，锋利的刀刃瞬间划过左手食指。

“嘶——”一阵锐痛袭来，我倒吸一口凉气。血珠立刻从伤口处涌出，沿着指缝滴落在案板的木纹里，绽开一朵朵殷红。

“别动。”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父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厨房门口，晨光从他身后透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步履从容地走近，枯瘦却温暖的手掌已轻轻托住我受伤的手腕。他的指尖在我腕间一按，说也奇怪，那火辣辣的痛感竟瞬间减轻了三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小瓶，拔开木塞，将瓶中淡黄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那药粉带着一股清苦的草木香气，触及伤口的刹那，先是一阵清凉，随即，一种奇妙的感受自伤口处弥漫开来——仿佛有一股温润的溪流在皮肉之下缓缓流动，所过之处，躁动不安的疼痛被悄然抚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机勃勃的麻痒。

师父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伤口，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深山中千年不波的古井。“感觉到了？”他问，声音低沉而平静。

我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地。那流动的感觉愈发清晰，它不是血液的奔涌，也不是神经的跳动，而是一种更精微、更本质的能量传递。“是……一股流动的‘气’。”我斟酌着，试图用最贴切的词语描述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暖暖的，柔柔的，像是在修补着什么。”

师父微微颔首，取过一旁干净的棉布条，开始为我包扎。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转折、每一次缠绕都恰到好处，既牢固又不觉束缚，仿佛这不仅仅是包扎伤口，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妙的艺术品。

“这就是‘炁’。”他缓缓说道，声音如同远处山涧的流水，既清晰又带着某种玄妙的回响，“草木禀炁方能抽芽生长，江河含炁方能奔流不息。你此刻感受到的，既是药石之炁引动，更是你自身生机对创伤的回应。它一直都在，只是平日心神外驰，难以觉察罢了。”

这一天，我做事都格外小心，指尖那若有若无的流动感，时刻提醒着我清晨那奇妙的体验。夜幕早早降临，山中的秋夜格外寂静。师父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开茶具，生起小火炉煮水。松涛阵阵，伴随着清脆的蝉鸣，更显山居之幽静。

茶水沸腾，白气氤氲。师父为我斟上一杯热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粗陶杯中微微荡漾。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终于将盘桓心头一整日的疑问问出：“师父，您说万物有炁，这炁是天地本源的能量。可既然它无处不在，为何我们平日里睁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甚至绝大多数时候，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呢？”

师父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将自己手中的茶杯缓缓在掌心转动，目光注视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事物。良久，他才抬眼看向我，眼中含着深邃的笑意。

“你看这杯中茶...”他示意我，“热气可见其形，茶香可闻其味，茶水可品其甘。但支撑这形、味、甘的，那至柔至善、利益万物而不争的水之本性，你可曾用眼睛看见？可用手触摸得到？”

我怔住，若有所思......“炁，就如同这水之性。”师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空灵，“它无形无相，无始无终，却化育万物，无处不在。你看不见摸不着，并非它不存在，而是你的心神尚未学会如何‘看’它，如何‘触’它。”

他放下茶杯，抬手指向院角那株在夜色中依然苍劲挺拔的老松：“松有松之炁，故能四季常青，风雪不折；石有石之炁，故能亘古永存，默然承载。你今日为刀所伤，皮开肉绽，血流不止，此乃‘形’之伤；而药力激发，体内生机自然流转，修复创处，抚平痛楚，这便是‘神’之药，是炁在起作用。形与神，相倚相生，不可分割。形神相合，阴阳调和，方是一个完整的人，方能与天地万物之炁相往来、相感应。”

师父的这番话，语气平和，字句寻常，却仿佛带着某种直指本源的力量。它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星辰，虽不耀眼，却清晰地照亮了一片我从未涉足的思想旷野。我低头看着自己被仔细包扎好的手指，那其下的流动感似乎更加真切了。原来，道的奥秘，并非遥不可及，它就蕴藏在这最平常的伤痛、最普通的药石、最朴素的言语之中。

连日的秋雨终于停歇，山涧的溪流却因此变得汹涌澎湃。往日清可见底的溪水，此刻裹挟着泥沙，奔腾咆哮，声震山谷。师父带着我来到溪边，指着溪流中央一块巨大的青石：“去，站到那上面。”

我依言脱下鞋袜，卷起裤腿，试探着踏入水中。冰冷的溪水瞬间刺入骨髓，激得我浑身一颤。水流湍急，冲击力远超我的想象，每走一步都需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身形。好不容易爬上那块巨大的青石，站在激流中央，只觉得脚下的巨石都在微微震动，飞溅的水花很快打湿了我的衣襟。

“站稳了...”师父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隆隆的水声，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闭上眼睛，不要抗拒，去感受水的力量。”

我依言闭目，起初只觉得冰冷难耐，水流如同无数只手掌，从四面八方推搡着我，让我摇摇欲坠。我不得不绷紧全身肌肉与之对抗。但渐渐地，在师父平和的目光注视下，我尝试放松下来，不再与水流角力，而是去细细体会它。

这一放松，感知顿时变得敏锐起来。我察觉到水流并非一味蛮横——它遇到巨石时会灵巧地分开，从两侧绕过，姿态柔韧；它冲刷河床上的砂石时，带着一种锲而不舍的果决，将棱角磨圆；而当几股水流汇入下游深潭时，又展现出无比的包容与融合，瞬间融为一体，波澜不惊。

“师父...”我忽然睁开眼，指着上游一处陡峭的河道，“您看，那里的水流为何如此湍急？”

“问得好。”师父的目光随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水之‘势’，在于落差。高处之水，蓄势待发；低处之水，从容不迫。这高低之间，便是天地赋予水的力量。”

他弯腰拾起一片落叶，轻轻放入水中。落叶在漩涡中打了个转，随即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你看这片叶子，它不抗拒水流的方向，却能借着水势，悠然前行。这便是顺应之势的智慧。”

我若有所思：“所以，顺势而为，不是随波逐流，而是借势而行？”

“正是。”师父赞许地点头，“顺势如行舟，知风则扬帆，识流则把舵。你看那瀑布...”他指向远处山崖，“水从千仞之上倾泻而下，其势不可挡。但若在平缓之处，它又能静如处子。这就是水的智慧——懂得在不同的境遇中，展现不同的‘势’。”

这时，我注意到岸边有一处回水湾，那里的水流格外平缓，几条小鱼正在水中悠然游动。“师父，这回水湾中的水，是不是就失了‘势’？”

师父微微一笑：“非也。静水有其静势，正如动水有其动势。这湾中之水，滋养鱼虾，沉淀泥沙，以静制动，何尝不是一种‘势’？正如人有时需要勇往直前，有时却需要静心沉淀。”

他走到一处浅滩，指着水底圆润的卵石说：“这些石头，原本棱角分明，经年累月受水流冲刷，渐渐变得圆润。这不是水的暴力，而是水势的潜移默化。真正的力量，往往就藏在这种不疾不徐的坚持之中。”

夕阳西下，我们沿着溪流往回走。师父在一处分岔的河道前停下脚步：“你看，水流在此分道，一股继续向前，一股绕道而行，但最终都会在下游汇合。人生也是如此，有时看似走了弯路，实则都是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回来时，月已东升。师父在院中煮茶，最后说道：“今日观水，你要记住：水之势，在于懂得蓄势，善于借势，能够在动静之间自如转换。修道之人，当如水一般，知进知退，明动明静，方能在这世间安然前行。”

我捧着温热的茶盏，回味着这一日的所见所闻。溪水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而师父关于“势”的开示，已如这清茶一般，慢慢沁入心田。

暮色如墨，渐渐浸染山峦。屋内早已点亮一盏青灯，师父在窗前那张饱经岁月的梨木棋盘前跪坐，棋盘上的经纬线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将黑檀木棋罐缓缓推到我面前，罐身与木枰相触，发出沉实的轻响。

“今日让你四子。”师父的声音平静如水，他修长的手指从白玉棋罐中拈起一枚白子，那棋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但要你每落十子，便道出一步的用意。”

我依言在四个星位布下黑子，沉甸甸的黑玉棋子落在枰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开局占尽先机，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得意。师父落下一子，白子似闲云野鹤，看似散落无意，每一步都云淡风轻。起初攻势凌厉，黑子如出鞘利剑，步步紧逼，在棋盘上展开凌厉的攻势。然而就在十几手后，那些看似随意的白子突然连成一片，如天罗地网般将我左上角的黑子团团围住。

我捏着黑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凉。方才还势如破竹的黑阵，此刻却如困兽般在方寸间挣扎。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在棋盘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我偷眼看向师父，他正垂目拨弄着手中的茶则，神情恬淡，仿佛这惊心动魄的棋局与他毫不相干。

“师父......”我忍不住开口求助，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

师父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并未言语，只是用食指轻轻点了点棋盘边缘一枚不起眼的白子。那枚白子孤零零地落在三三位，是我先前认为无关紧要的一步闲棋。我顺着他的指引细看，这才惊觉这步棋早在七手前就已落下——原来杀机早已深埋，只待时机成熟时一触即发。

我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恍然大悟。果断弃了左上角的纠缠，转而巩固中腹大势。接下来的对弈，我每落一子都要凝神静思，学会在出手时多看三步。黑棋的攻势不再莽撞，而是如山中溪流般时疾时徐，时隐时现。当师父的白子如白云出岫般试图围剿我右路时，我早已在看似无用的边角埋下伏兵，只待敌军深入便一举合围。

棋至中盘，灯花突然“噼啪”爆了个响，惊起一圈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中飞舞。我正捏着一枚白子犹豫不决——这是刚才吃下的棋子，温润如玉的触感在指尖流转。该落在何处才能破开师父在中央布下的迷雾？我的目光在纵横十九道上逡巡，忽然间，《道德经》中那句始终参不透的话浮上心头。

“师父...”我将白子轻轻放回棋罐边缘，那清脆的碰撞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知其白，守其黑’究竟何解？既然明白光明之理，为何还要守在黑暗之中？”

师父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拈起那枚白子，又取出一枚黑子，并排放在棋盘的天元位上。两枚棋子在灯下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如昼夜交替。

“你看...”他的手指轻点白子，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白子如当空皓月，光华夺目，令人心向往之。”随即又指向黑子，“这黑子似子夜苍穹，深邃难测，却孕育着无限可能。”

他忽然将两枚棋子叠放在一起，白在上，黑在下，形成一个奇妙的平衡：“但若没有黑夜的衬托，月光如何显现其皎洁？没有沉默的聆听，言语如何彰显其力量？”说着又将棋子分开，在黑子的位置上连续布下五枚黑棋，围出一个浑圆如太极的阵势。每一子落下都沉稳有力，仿佛在演绎着某种天地至理。

“守黑，不是退缩，而是积蓄；不是无知，而是包容。”师父在阵心轻轻落下一枚白子，那白子顿时如暗夜中的明珠，熠熠生辉，“就像这棋盘，黑子要取胜，往往要先守住一片暗势。你仔细看——”

他执黑连下三手，手法如行云流水。原本看似散乱无章的黑子突然连成一条矫健的大龙，在棋盘上翻云覆雨：“方才你觉得无用的边角，此刻是不是成了决胜的关键？”

我怔怔地望着棋盘，忽然联想到日间采药时，那些生长在岩缝阴影处的药材，往往药性最是醇厚；想起制药时，名贵的药材都要在暗室中陈放经年，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就连师父平日教导的吐纳之法，不也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修炼效果最佳？

师父将棋局轻轻复原到我们提问时的模样，枯瘦的手指点向我一处看似固若金汤的白阵：“你以为这里万无一失，却不知正是这片光明，让你忽略了侧翼的危机。”他拈起一枚黑子，在空中稍作停顿，随即轻轻落下。只听“嗒”的一声，整片白棋顿时如危楼将倾，岌岌可危。

“知白守黑...”师父的声音如远山古刹的钟声，在静夜中悠悠回荡，“是要你在明白显达之时，不忘守持内心的幽微；在万众瞩目之处，不失独处的清醒。就像医者，既要精通医术之‘白’，更要常怀对生命奥秘的敬畏之‘黑’。”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声，棋盘上的灯火随风摇曳。师父最后落下一子，正是最初点拨我的那枚白子的位置：“记住，最深的智慧往往藏在暗处，最真的道理常常说不出口。你能在棋局中想起这句话，便是悟道的开始。”

我低头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黑与白在光影间流转不息，仿佛在演绎着天地间最本真的奥秘。忽然明白师父让我执黑的深意，也懂得了这些日子以来他种种安排的苦心。原来道的玄机，就藏在这黑白交替、明暗相生之中，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去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