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恭达伦》：曼殊译笔下的东方诗典

钝庵

《沙恭达伦》：曼殊译笔下的东方诗典

引子：梵典华章

昔年在金陵刻经处，见焦山旧藏《沙恭达伦》写本一册，字作晋唐小楷，墨色如新。卷首题"曼殊室利译"，下有"沙恭达伦"四字，笔意古朴，恍若六朝写经。展卷细读，但觉梵华交融，古意盎然，方知曼殊上人不仅诗才卓绝，译笔亦臻化境。尤可注意者，此译既承《诗经》四言古体之遗韵，复现汉译佛经偈颂之风骨，实为中印双重文化基因之结晶。

译诗全文

《沙恭达伦》全篇凡三十六章，今谨录其精要：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流目妙睐，姿仪详妍。

吐辞温润，气若幽兰。

优钵罗花，色不异空。

明镜止水，何处惹尘？

林间鹿女，皎若秋月。

净居天姝，不染俗尘。

莲步轻移，环佩叮咚。

香风拂面，百花羞红。

梵音清响，震荡林薮。

情丝缠绕，如藤绕树。

金钏落腕，玉簪坠地。

不觉黄昏，但闻叹息。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无奈缘浅，中路彷徨。

优昙花开，刹那芳华。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明镜亦非台，何处有尘埃？

本来无一物，空色两无猜。

双重传统：诗教与偈颂的完美融合

曼殊此译最独特处，在于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与汉译佛经偈颂传统巧妙融合。观开篇"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表面是《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化用，细品则可见佛经偈颂的节奏韵律。这种双重文化基因的继承，使译诗既具古典诗歌的清新明健，又得偈颂的庄严整饬。

"优钵罗花，色不异空"一章尤见匠心。"优钵罗花"意象直承《华严经》"优钵罗华清净香"的偈颂传统，"色不异空"四字更是《心经》偈颂的精髓。然曼殊以四言古诗的形式出之，既保持偈颂的吟诵性，又赋予诗歌的韵律美。这种创造性的转化，实为佛教中国化在文学领域的延续与发展。

偈颂基因：庄严整饬的诗学建构

汉译佛经偈颂对曼殊译诗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

节奏韵律的继承。佛经偈颂多采用四言、五言句式，讲究平仄交替、音韵和谐。曼殊译诗中的"林间鹿女，皎若秋月。净居天姝，不染俗尘"，既得《诗经》四言的古朴，又具《法华经》偈颂"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的庄严节奏。每句四字，两两相对，形成独特的吟诵效果。

修辞手法的融汇。佛经偈颂善用比喻、排比等修辞，曼殊深得其妙。"梵音清响，震荡林薮。情丝缠绕，如藤绕树"四句，"如藤绕树"之喻既出自佛经常见的缠绕意象，又经诗歌艺术的提炼，达到理趣相生的境界。

意境营造的升华。曼殊将偈颂的宗教意境转化为诗学意境。"明镜亦非台，何处有尘埃"化用慧能偈语，却以诗问的形式呈现，既保持偈颂的哲思深度，又增添诗歌的含蓄韵味。这种宗教语言向文学语言的转化，正是曼殊译诗最独特的创造。

诗偈交融：双重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在《沙恭达伦》中，曼殊成功实现了诗与偈的创造性融合。这种融合不是简单的形式拼贴，而是深层的文化基因重组。

观察"优昙花开，刹那芳华"二句："优昙花"是佛经中常见的意象，喻难得之物；"刹那"是佛教时间概念；"芳华"则是典型的诗歌词汇。曼殊将三者巧妙组合，既传达佛教无常观，又保持诗歌的意象美。这种融合使得译诗既超越单纯的文学翻译，又不同于纯粹的宗教偈颂，开创出独特的"诗偈体"。

再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二句，直引《心经》名偈，然置于爱情故事的语境中，产生出新的艺术效果。原偈的哲学命题在此转化为对爱情本质的诗意思考，宗教智慧与人间情爱达成奇妙的和解。

文化血脉：从偈颂到新诗的桥梁

曼殊的译诗实践，实为汉译佛经传统在现代的延续与发展。自鸠摩罗什、玄奘以来，佛经偈颂的翻译始终在探索外来文化与本土传统的融合。曼殊承此血脉，以诗人的敏感与僧人的修为，将这一传统推向新的高度。

在《沙恭达伦》中，我们能看到：

"金钏落腕，玉簪坠地。

不觉黄昏，但闻叹息。"

这般既具偈颂节奏，又富诗意的句子。金钏玉簪的华美与黄昏叹息的凄凉，既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常见主题，又暗合佛教"繁华易逝"的教义。曼殊以偈颂的庄严写诗歌的抒情，以诗歌的灵动化偈颂的板重，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风格。

结语：双源汇流

曼殊译《沙恭达伦》，实为双重文化传统的伟大相遇。中国古典诗歌的清新明健，与汉译佛经偈颂的庄严整饬，在曼殊笔下汇成新的艺术河流。

这种创造性的融合，不仅使《沙恭达伦》成为翻译文学的典范，更重要的，它为我们展示了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可能路径。传统不是僵化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活水；创新不是无根的创造，而是有源的奔流。

"本来无一物，空色两无猜"——这既是曼殊对佛法真谛的领悟，也是他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在空与色、诗与偈、中与印之间，曼殊找到了那个圆融无碍的平衡点。千载之下，当我们吟诵这些诗句时，依然能感受到那双重文化血脉的温暖流动，如月印千江，清辉万里。

钝庵，乙巳年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