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温岭,若见一人整日闲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不沾泥带土,也不曾流一滴汗,街坊邻里便会低声嘀咕:“伊又在鲠白衣食。”这“鲠”字说得妙,音似gɑ̃,像是喉咙一紧,囫囵吞下,不嚼不品,更无羞惭。那“白衣食”三字,更是直白得扎心——穿的不是自己织的,吃的不是自己种的,全靠别人供养,还心安理得。</p>
<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常听阿嬷讲这句话,总以为不过是老人训孙的口头禅。直到有一年夏天,村头老李家的儿子从城里回来,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整天坐在廊下摇扇子,饭点一到,碗筷一端,吃得香甜。可他爹娘却在田里弯腰插秧,汗流浃背。邻居王婶看不过去,便叹道:“这后生,真是鲠白衣食惯了,连碗饭都不晓得是怎么蒸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衣与食,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温岭靠海,田地不多,一粒米、一寸布,都是人一锄一镰挣来的。小时候家里穷,阿嬷总说:“宁可饿一日,不白吃一餐。”她自己缝补衣裳到深夜,针脚密密的,像她一生的勤勉。她说,人若肯吃苦,哪怕粗布淡饭,也咽得踏实;可若心安理得地白拿白用,那饭食再香,也藏着一股腥气——那是别人汗水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红楼梦》里贾政那一声叹,我读来竟觉得像极了我们村里的老支书。当年村里分田到户,有个干部子弟不肯下地,整日游荡,靠家里的关系吃公家饭。老支书当众说:“你穿这身衣服,吃这顿饭,问过良心没有?”这话一出,四下寂静。后来那人竟也悄悄去工地扛了水泥。不是他突然变好,而是“鲠白衣食”这四个字,像根刺,扎在温岭人的骨子里,谁也躲不过乡里乡亲的眼睛。</p>
<p class="ql-block">如今日子好了,年轻人出门打工,也有留在城里坐办公室的。穿得体面,吃得讲究,本是好事。可我回村走动,仍听得几句风凉话:“伊现在是白领了,饭都不用自己烧,真是衣租食税。”话里有羡慕,也有提醒。温岭人不仇富,但恨懒。你若凭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大家真心恭喜;可若只想靠关系、靠爹妈、靠运气混日子,那“鲠”字还是会不声不响地落在你头上。</p>
<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我侄子考上了公务员,全家高兴。他爸请了一桌酒,热闹过后,我阿嬷却把他叫到灶前,指着那口大铁锅说:“你以后吃公家饭,更要记得这锅是怎么烧热的。别让人说你鲠白衣食。”侄子低头应了,我却眼眶一热。这哪是训话,分明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活命道理。</p>
<p class="ql-block">在温岭,语言是土地长出来的。一个词,能照出人心,也能压住懒根。“鲠白衣食”听着土,可它比多少大道理都管用。它不讲法律,不谈制度,只问你一句:你配不配吃这顿饭?</p> <p class="ql-block">吴语温岭话摘自“江畔月韵”公众号,如有侵权即删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