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狗吃了青春

朱学理

　　有时觉得，青春并非悄然溜走，而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生灵，一口一口地啃食掉了。贰佰那句粗粝而真挚的“狗日的青春”，便像一声闷雷，滚过许多不再年轻的心原。是的，一回头，狗吃了青春。那犬，无名无姓，就蹲在岁月的拐角，沉默地执行着它的天职。

曾几何时，我们以为那被啃噬的，是聚光灯下风流倜傥的幻影，是侃侃而谈的理想。青春的丰盈，仿佛取之不竭。我们胆大心细地追逐爱情，眼中的倩影如诗如幻，即便失意，也只需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便能将破碎的心糊起，继续昂首前行。那时的辉煌，是时光机雕刻的灿烂奖章，是主席台上赢得雷鸣双掌的慷慨，我们笃信有慧眼识英雄，会将前路照得雪亮。

然而，那犬的胃口是如此之好。它先是啃去了棱角，于是我们学会了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它又啃去了激情与浪漫，让曾经的山盟海约，沉淀为左手握右手的兄弟情谊，平淡成了爱情的墓葬。它最残忍的一口，是叼走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志向泡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仍在胸腔轰鸣，身体却已发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沉重叹息。心有余地力不足，这便是那犬留下的、最深刻的齿痕。

我们不禁要问：狗没吃青春时，你在何方？狗吃了青春，我又在何方？前一个“你”，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后一个“我”，是此刻两鬓秋霜的躯壳。这发问里，有物是人非的惊心，有存在迷失的惶惑。那犬，吃的何尝只是时间，它吞噬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对世界无限开放的、生机勃勃的姿态。

然而，若我们只将这过程看作一场单方面的、悲伤的掠夺，便也小看了生活的深意。那啃噬青春的犬，或许并非全然是冷酷的死神。它在剥夺的同时，也在塑造。

它啃去了浮华的梦想，或许是为了让位于更坚实的、为儿女操碎心肠的责任，那是一种将自我融入生命之流的踏实。它啃去了跌宕起伏的戏剧性爱情，或许是为了淬炼出执手并肩的、更为恒久的温情。它啃去了聚光灯下的辉煌，或许正是为了让我们看清，真正的英雄主义，并非在于赢得掌声，而在于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那“徒留悲伤”的无力感，正是我们与自身局限达成和解的开始。

那犬，名唤“生活”，或曰“现实”。它的啃噬，是一场残酷的启蒙。它告诉我们，青春并非失去，而是支付。我们将它的轻狂、它的无限可能、它的灼热理想，作为代价，支付给了“成熟”这座神祇，换来的是养好身体多活几年的清醒，是期望儿女自由翱翔的从容。

因此，当我们喟然长叹“狗日的青春”时，那情绪是复杂的。其中有真切的痛惜与忧伤，是为那永不复返的鲜活与锐气。但在那一声叹息的底部，或许也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我们终于卸下了青春那不可承受之轻，终于理解了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所以，不必过分诅咒那吃了青春的狗。它完成了它的工作，将我们从一个漂浮的梦，拉回坚实的地面。地面上的风景固然没有云端壮丽，但它能承载更真实的重量：责任、忍耐与绵长的爱。

一回头，狗吃了青春，留下一地狼藉，也留下一条通往深邃远方的路。我们整饬行装，带着被啃噬过的、不完美的躯体与灵魂，继续前行。这，便是成长的真相，苦涩，却也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