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神通”与“六根互用”之比较研究(二)

钝庵

佛教“神通”与“六根互用”之比较研究(二)



一、基础理论框架：佛教认知体系的结构与局限

佛教认知理论体系的建立，根植于对生命现象与认知活动的深刻观察与分析。这一体系不仅描绘了凡夫认知的基本结构，也指出了其内在的局限性，为超越性认知境界的证得奠定了理论基础。通过对佛教认知体系基本框架的梳理，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后续将要讨论的漏尽通与六根互用等高级认知境界的哲学意义。

1. 六根、六尘、六识的认知结构

佛教将认知活动解析为十八个基本要素，即六根、六尘、六识，合称"十八界"。这一分析框架体现了佛教对认知现象的高度抽象与系统化理解。六根（ṣaḍ indriyāṇi）作为认知器官，包含眼、耳、鼻、舌、身、意六种。前五根属于色法，具有物质属性；意根则属于心法，是精神性的认知基础。六尘（ṣaḍ viṣayāḥ）指认知对象，即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六识（ṣaḍ vijñānāni）则是根尘相触时产生的认识作用，包括眼识至意识六种。

这一认知模型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强调根、尘、识三者的相依性。在《杂阿含经》中，佛陀以"三芦立地"的比喻说明三者相互依存的关系：犹如三根芦苇相互依靠而立，去其一则余二皆倒。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揭示了认知现象的无自性本质，为后续的空观思想埋下了伏笔。

从认知过程来看，十八界构成了一套完整的认知机制。当根尘相对时，识即生起，完成一次认知活动。例如，眼根对色尘而生眼识，了别青黄赤白等相。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佛教对认知本质的深刻洞见：认知并非主体对客体的单向把握，而是根尘识三缘和合的产物。

2. 认知局限与执著机制

十八界认知模型不仅描述了认知的基本结构，也揭示了凡夫认知的内在局限。首先，这种认知方式具有天然的片面性。由于六根各司其职，认知被分割为相互独立的领域，难以把握对象的整体性。眼只能见色，耳只能闻声，这种感官的分工导致认知的碎片化，如同盲人摸象，各执一端。

其次，认知过程中必然伴随分别执著。六识的了别作用虽然必要，但凡夫往往将了别的结果执为实有，产生自他、善恶、美丑等二元分别。这种分别又进一步强化贪嗔等烦恼，如《俱舍论》所说："由识分别，起诸烦恼。"认知活动因而成为生死轮回的助缘，而非解脱的工具。

更深层的局限在于，十八界认知模式建立在根本无明的基础上。凡夫不知根尘识皆缘起性空，反而执有实我实法，如《中论》所破斥的"诸法实有"见。这种本体论上的迷执，使得认知活动从一开始就带有虚妄的成分，如眼翳见空花，虽有所见，实则非真。

3. 五通现象的定位与辨析



在佛教修行体系中，神通（abhijñā）现象具有特殊的地位。传统五通包括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这些超常能力通常通过深度的禅定修炼获得。从认知角度审视，五通可视为在十八界框架内认知功能的极致扩展。

神足通（ṛddhi-sākṣātkriyā）突破了空间的物理限制，天眼通（divya-cakṣus）和天耳通（divya-śrotra）扩展了视觉与听觉的感知范围，他心通（cetasaḥ parijñāna）突破了心识的隔离，宿命通（pūrva-nivāsānusmṛti）则超越了时间的线性认知。这些能力的获得，确实显示了人类意识通过训练可能达到的高度。

然而，佛教经典中对五通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在《清净道论》等论典中，五通被明确界定为"世间法"（lokiya），即尚未超越三界范畴的能力。这种定位基于一个关键判断：五通未断烦恼。如《增支部》中所说："虽得五通，不断烦恼，终非究竟。"这一判断体现了佛教对神通现象的根本立场。

4. 五通的本质局限

五通的局限性首先体现在其有为性上。作为禅定修炼的产物，五通属于有为法（saṃskṛta-dharma）范畴，具有生住异灭的特性。定力退失则神通亦失，如《瑜伽师地论》所说："定力所持，故有神通；定力若失，神通即无。"这种无常性使得五通不能作为究竟的依靠。

更深层的局限在于，五通未能突破认知的基本模式。虽然感知范围扩大、能力增强，但认知仍然在根尘相对的框架内进行。天眼通仍是眼根功能的延伸，他心通仍是意根的了别，本质上并未改变认知的结构。如《大智度论》所指出的："五通仙人，虽能飞行变化，犹住色界，未脱生死。"

从修行目标来看，五通甚至可能成为解脱的障碍。若执著神通妙用，容易增长我慢、贪著名利，如《楞严经》中警告的"着魔事相"。因此，佛教虽然承认五通的存在，但始终强调其相对于智慧解脱的次要地位。

5. 转向超越性认知的必要性

基于对十八界认知模式和五通现象局限性的深刻认识，佛教自然导向对超越性认知的探索。这种转向不是对常规认知的简单否定，而是对其局限的超越与升华。漏尽通与六根互用等概念的提出，正是这一转向的具体体现。

转向的必要性首先源于修行目标的根本性。佛教的终极目标是涅槃解脱，这要求必须突破无明烦恼的根本系缚。而十八界认知模式和五通能力都未能触及这一根本问题，如《法华经》所说："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超越言语思虑的绝对真理，需要超越常规认知的智慧才能证得。

其次，转向的必然性体现在认知本身的圆满性追求上。佛教认为，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但被无明烦恼所覆。修行就是要显发这本有的圆满性，而十八界认知模式显然不能胜任这一任务。如《华严经》所说的"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需要一种能证入这种无差别境界的认知方式。

这一理论框架的建立，为理解佛教认知解脱论的独特性提供了基础。它表明佛教对认知问题的思考，始终与解脱这一终极关怀紧密相连。从凡夫认知到圣者智慧的升华过程，正是佛教修行体系的核心议题。

(续待)

钝庵，乙巳年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