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信笺

<p class="ql-block">十月,<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从一枚梧桐的落叶开始被确认的。那叶子,大半还是青的,只是边缘镶了一圈温润的黄,像是古画上细心描摹的金绢裱边。</span></p> <p class="ql-block">它落下来,不像别的季节那样匆忙,而是悠悠的、缓缓地,乘着一段微凉的、几乎觉察不到的风,在你眼前打个旋儿,仿佛一个迟疑的、告别的舞姿,然后才安然地、妥帖地,伏在依旧青翠的草地上。这便是一封十月寄来的、带着体温的信笺了。</p> <p class="ql-block">循着这信笺的指引,目光便不由得向高处、向远处望去。天空,是十月最伟大的杰作。它不再是夏日那种被饱满的生命力撑得鼓胀的、低垂的蔚蓝,而是一种高远、疏朗的澹澹青苍。</p> <p class="ql-block">那蓝色,被秋风一遍遍地淘洗过,滤去了一切渣滓与火气,只余下清寂的、透明的本质。几缕白云,是画家用最干的笔锋,在宣纸上偶然扫出的飞白,漫不经心,却意蕴无穷。</p> <p class="ql-block">阳光也变了脾气,不再是夏日那个暴烈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君主,而成了一位温和的、充满智慧的哲人。它的光线,是蜜色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通透的质感,流淌过来,不刺眼,只觉温暖。照在斑驳的粉墙上,那墙便仿佛一块被岁月浸染的古锦;照在行人的衣袂上,人也便染上了一份安详的、油画般的静美。</p> <p class="ql-block">这时候,最该去访一访那成片的银杏。它们大约是都市里最不负秋光的君子了。</p> <p class="ql-block">夏日里,它们是一团团沉默的碧云,此刻,却仿佛被那蜜色的阳光点燃了,通体焕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辉煌的金色。那金色,不是轻浮的金箔,而是厚重的、像熔化的黄金一般,从树梢的尖儿上,一路流淌下来,淹没了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脉。</p> <p class="ql-block">风来时,它们并不急着脱落,只是“沙沙”地响着,那声音干燥而清脆,是秋天最悦耳的耳语。偶有几片舍身而下,在光柱里飘摇,竟也闪着金箔似的亮光,给树下铺就一条奢华的、通往季节深处的地毯。</p> <p class="ql-block">十月的风物,又不止于这宏大的、静默的展览。它也有它的气息与滋味。那气息,是桂花给的。这花是顶羞涩的,叶子墨绿墨绿的,将那些细碎的、小米似的花骨朵儿藏得严严实实。</p> <p class="ql-block">可它的香,却是藏不住的。那是一种甜,一种沁人心脾的、糯软的甜,不像花香,倒像童年时迷恋的某种糖糕的气味。这甜香,并不霸道,只是若有若无地,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浮荡,你猛一吸,它似乎不见了;你不去寻它,它又丝丝缕缕地钻进你的肺腑里来,让你没来由地心生欢喜。</p> <p class="ql-block">至于滋味,便要数那水灵灵的菱角,和那裹在带刺外壳里的栗子了。新剥的菱角,肉是雪白的,咬下去,是清冽的、带着水汽的甘甜。</p> <p class="ql-block">而糖炒栗子的香,则是滚烫的、焦甜的,混着粗砂与铁锅的气息,是市井里最温暖的人间烟火。</p> <p class="ql-block">然而,十月的极致,我以为不在城里,而在乡野的田畴之上。那是一年里最后,也最盛大的一场色彩的狂欢。</p> <p class="ql-block">稻子熟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黄。它不是银杏那种孤高的、带着光泽的金,而是一种朴素的、铺天盖地的、属于大地的金黄。那黄,是沉甸甸的,充满了水分与浆液的,是无数生命在完成自己时,所迸发出的最后,也是最完满的光华。</p> <p class="ql-block">一块一块的稻田,连接成一片金色的海,风过时,稻浪起伏,那浩瀚的、温顺的涌动,仿佛大地沉稳的呼吸。农夫们的身影,在这片金色里,成了最凝练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他们收割的,哪里是稻谷呢?分明是凝固的阳光,是沉淀的时间,是土地与汗水签订的一份最诚实的契约。望着那收割后整齐的稻茬,你并不会觉得萧瑟,反而感到一种巨大的、被赐予的充实与安宁。</p> <p class="ql-block">这丰饶与静美,固然迷人,却也像一杯醇酒,饮到微醺时,总会品出一丝凉薄的底味来。那日渐稀疏的树冠,那傍晚早早降临的暮色,那清晨草叶上愈来愈重的白霜,无一不在提醒你,这极盛之景,便是衰颓之始。</p> <p class="ql-block">于是,十月的诗意里,总不免糅合着一缕轻烟似的感伤。这感伤,并非悲痛,而是一种对于流逝之美的、温柔的怜惜与眷恋。它让你想捧住一缕光,留住一阵香,将眼前这一切,都深深地、深深地刻在脑海里。</p> <p class="ql-block">这大约便是十月了。它慷慨地展示着生命最成熟的华美,又冷静地预言着接下来的凋零。它是一首写在金色信笺上的长诗,前半段是热烈的咏叹,后半段,便渐渐转入低回的行板。</p> <p class="ql-block">然而,无论是咏叹还是行板,它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光影,都是那样的饱满,那样的不容错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