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只甲鱼，又想多了。

拈花微笑

朋友送来一只甲鱼，母亲烧开水杀甲鱼，讲起了一桩往事。

小姑妈出嫁那年，正是凭票过活的年月。鱼肉俱是稀罕物，婚宴上竟短了一尾鱼，爷爷踌躇半晌，终究去市上购了一只甲鱼回来，权且充数。那物黑褐丑陋，在碗中蜷作一团，宾客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嗤笑道：“老范家竟拿这污糟东西待客！”自此，“小气”二字便如附骨之疽，随了爷爷好些年。

那时的甲鱼，不过是沟渠中的贱物。孩童见了，或掷石驱赶，或捉来系线戏耍，横竖无人以为可食。偶有钓得甲鱼的，亦多弃于道旁，任其自毙。乡人眼中，此物既无鱼之鲜，又无肉之实，介乎水族与爬虫之间，颇不伦不类。爷爷买鳖充数，实属无奈，却不知竟开罪了满堂宾客。

如今想来，世事颠倒，莫甚于饮食一道。往昔的贱物，现在成为了席上珍馐，稀罕之物。甲鱼身价，竟百倍于往昔，饭店里标价惊人，食客还是趋之若鹜。也不是只有甲鱼，蟹在早年也是穷人果腹之物，穷人家买几只蒸的吃，只是解无肉之馋。而今阳澄湖之蟹，竟以两计值，昂贵非常。又有小龙虾，昔时横行稻田，农人怕它害苗，捉到碾死，孰料今日成为夏夜排档主角，一斤的价足抵往日半月薪水。

这样颠倒，不仅仅只是水产。野菜之类，尤显突出。蕨菜、马齿苋等，往日有白米，谁愿食此？而今宴席之上，一盘清炒野菜，其价竟在鱼肉之上。都市中人，争相寻觅此等“天然”滋味，似乎食之便可返璞归真。殊不知，这些都是我们祖辈不得已而为之的苦楚记忆。

往日人们不吃的贱物，或因稀少而贵，或因冠以“野生”“天然”之名而价增。也有世人喜新厌旧，常吃的渐生厌倦，遂转向往日不屑之味，美其名曰“开拓味觉体验”。甲鱼之贵，不在其味美，而在其稀罕；野菜之珍，不在其滋养，而在其难得。

我常常想，物之贵贱，原无一定规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筵席上的珍馐，或许是昨日贫家的无奈之选；今朝弃如敝履的，未必不会成为明天的金玉之馔。爷爷当年若知甲鱼日后如此金贵，或许会多买几只，埋于后院，待价而沽，免却“小气”之讥。然那时之人，企能预见今日之事？

饮食之道，亦映照世态变迁。计划经济时代，人人困于票证之一粥一饭，何曾想见今日宴饮之奢？爷爷为凑一桌婚宴，奔波劳碌，尚不免乡邻讥嘲。若使当日宾客看见现在人一席千金，食必珍奇，不知作何感想？或惊或羡，或妒或讽，概莫能外。

今人食鳖，佐以参茸枸杞，文火慢炖，称其大补。然在我幼时记忆里，甲鱼总是与“凑数”“寒酸”相联。小姑妈的婚宴上，那只甲鱼孤独地趴在粗瓷碗中，龟缩着头，仿佛也自知不受欢迎。宾客们举箸不落，终宴时竟几乎原封未动。后来它成了我家连续两日的晚餐，母亲说那肉质粗糙，带有土腥味，但好歹也是荤腥。

如今回乡，见昔日乡邻竟多有养殖甲鱼致富的。宴客时，一大盆鳖汤置于中央，主人满面红光介绍：“这是今天刚捞的野生鳖！”座中宾客纷纷赞叹主人豪爽大方。我忽想起爷爷，若他活到今天，同样的甲鱼，不知会获得怎样的评价？

时移世易，贵贱无常。甲鱼依旧是甲鱼，变的只是人的眼光与口袋。那些曾经讥笑爷爷小气的人，如今或许正以更高的价格购买着同样的东西，且自以为体面非凡。物之价值，从来不在物本身，而在人之所欲、时之所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