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烤烟 ： 承载了多少代人的汗水、财富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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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中旬，暮夏时节，正是故乡烤烟季拉开序幕的日子。极目四望，近处的良田，远处的山峦，都被一片片、一台台深浅交织的绿意覆盖——那是正在走向成熟的烤烟地。勤劳的乡亲们躬身其间，忙碌地采摘着烟叶。三轮车停在地头的机耕路上，静候着将这一季的辛劳与希望运送至烤房。眼前的景象，瞬间将我拽回那段与烤烟紧密相连的岁月，那是一段浸透汗水、刻骨铭心、永难磨灭的生命印记。

自小学起，我便力所能及地参与到家中栽种烤烟的繁重劳作中。从最初的烟苗培育，到最后一窑烟叶售罄，几乎大半年的光阴，都与烤烟息息相关。此刻，我不妨循着记忆的脉络，将那些琐碎艰辛的环节与过程，从我的视角重新梳理，以此致敬那段被烤烟定义的流金岁月，感怀那在烟田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1996年大学毕业，我便彻底告别了烤烟地。然而，时至今日，我对烤烟仍怀有一种特殊而复杂的情感。记忆中，烤烟一直是故乡的经济命脉。它价格稳定，收益远快于粮食作物，但与之相伴的繁琐与辛劳，也是其他农活难以企及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后，渴望早日致富的村民们，纷纷将稻田改作烟田，甚至不惜上山毁林拓荒，只为多种几亩这“绿色黄金”。

在乡亲们眼中，烤烟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它不愁销路，那绿油油、肥嫩嫩的烟叶，仿佛就是一张张在风中招展的钞票，令人心头滚烫！最初几年，村里万元户屈指可数；不过几年光景，几乎家家户户都因卖烟成了万元户。那时，一亩烤烟能带来800到1200元不等的收入。高强度劳作的背后，是实打实的丰厚回报。村里的“国家工人”甚至都不再令人艳羡——一年的“干工资”，似乎还不如精心侍弄两亩烤烟来得实在。可以说，烤烟为故乡人的脱贫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它也曾让本就干旱缺水的故乡，付出了沉重的生态代价。急功近利的过度开垦与小农意识的局限，加速了水土流失和环境恶化，教训深刻。

育苗，是烤烟生命的起点。选育苗地是关键，需土壤肥力适中、病虫害少。太肥，苗秆疯长，移栽后劲不足；太瘦，苗弱生长慢，耽误农时。选好地，一家人便齐上阵：捞埫、打垄、整平地面。接着砍来带刺的荆棘灌木，厚厚铺在垄上。再去溪沟边或山洼湿地，铲下带着厚实草根的草皮，翻转过来覆盖在灌木层上，一同曝晒晾干。

时节一到，全村几乎在一两天内同步“烧地”。霎时间，禾甸坝子浓烟滚滚，热浪裹挟着草木泥土燃烧后特有的焦香，随风弥漫。起初不解为何要用火“烧土”，母亲告诉我，草木灰的肥力最宜烟苗生长，更能有效防治病虫害——这朴素的操作里，蕴藏着农人世代积累的智慧！

撒下烟种，母亲便带领我们去“扯松毛”——将松针像毛毯一样铺在播种的地上。这活儿也不轻松，锋利的松针尖常把手掌手指划破，又痒又疼。烟苗金贵，需每日浇水。母亲时常小心扒开松毛查看长势。待幼苗长至半寸高，便彻底掀开松毛，让其沐浴阳光空气。为防虫害，差不多每周都要喷洒一次药水。

烟苗静静生长，约莫一个月，便到了移栽的时节，等待着大地更广阔的怀抱。

平整烤烟地，是项浩大的系统工程。开春就得着手。先要深犁田地，将土壤彻底翻转曝晒。几周后，开始“打伐子”——用锄头将犁好的地里的大土块细细敲碎、平整。接着，凭经验目测株距行距，开始捞埫、挖沟、打垄、挖塘，才算基本准备就绪。那时没有机械，全靠牛力人耕。一家少则四五亩，多则十几亩，其劳动强度，非亲历者难以想象。

故乡后生一度难娶媳妇，外村人总说：“三角里山地多，太苦了！那些活计，简直不是人干的！”

每个塘里栽一株烟苗。为增肥力，栽苗前得先在塘里放入半碗多农家肥。这活儿相对轻松，常落到我头上。

移栽烟苗，是场与酷暑的赛跑。不知不觉进入夏播，天气燥热，连风都是烫的。移栽时节，故乡往往滴雨难求，真要命！更紧迫的是，必须赶在十几天内完成所有烟地的移栽。

前期准备充分，移栽本身不算太难。真正的煎熬在移栽之后——近一个月，不分昼夜的浇水保苗！移栽前，母亲会先给苗床浇透水，方便拔苗。拔苗时小心翼翼，力求带上一小团“老娘土”，护住根须，提高成活率。

栽烟时，拔好的烟苗放在撮箕里。像插秧一样，栽好一棵，撮箕便向后挪动。一家人分工协作：母亲负责栽种，我和哥哥、姐姐则负责挑水浇灌。第一次浇水叫“定根水”，必须浇透。

第一周是烟苗成活的关键，原则上一天一浇，选在早晚，避开正午烈日。烟地分散，家人便分头承包几块，有的上午浇，有的下午浇，确保每株烟苗都能喝上“救命水”。

浇水艰辛，更因故乡缺水，还曾上演“抢水”浇地的景象。一周后，可隔天一浇，但要彻底“解放”，得熬过一个月左右。栽下烟苗后，天天盼雨，一场透雨，能省去一周的苦工！

期间，总有部分烟苗长势萎靡或枯死。母亲巡视发现，立刻补栽，绝不浪费一寸土地、一个塘。

养护烟苗，是精细的持久战。除首月浇水外，还需严防病虫害、防涝、锄草、松土、捞沟，事事需精心。烟苗初栽怕旱，生长中又惧涝——这“金枝玉叶”，干不得，也涝不得。若在旺长期遭遇连绵暴雨或田间积水，排涝不及，烟叶会迅速枯黄，甚至成片死亡，损失难以挽回。因此，垄间的排水沟必须挖得深、理得畅。

锄草松土，是为让烟根充分呼吸，汲取养分，长得更壮实。病虫害更是烤烟的天敌。记忆里主要防三种：一是烟叶白粉病，杀菌不及时，烟叶卖相大损，身价暴跌；二是斑点病（褐斑病），烟叶上点点枯萎斑痕，如同长了麻子，严重影响定级定价。这两种病害需反复喷药防治。烤烟季前，烟地里四处是身背喷雾器穿梭的烟农。第三种是防地老虎——这恶虫专咬烟根，导致烟株夭折！它藏身土中，需对准根部喷洒药液。地老虎形似幼蚕，白白胖胖，却极其可恨。一旦发现被它祸害的烟株，定要掘地三尺将它挖出，狠狠踩个稀烂，嘴里还恨恨地咒骂着……

采烟，是丰收的序曲。时值七月中旬，学生暑假伊始，烤烟也迎来成熟。历经约三个月生长，烟株已高过孩童，茎秆粗壮泛白，叶片肥厚，黄绿相间，煞是喜人！一株标准烤烟通常选取约20片叶子烘烤。全部烤完，需8到12炉不等——多一炉，便多一份收益。

这20片左右的烟叶，依着生部位，分为下部烟、中下部烟、中部烟、中上部烟、上部烟、顶部烟。质地品相最佳的当属中部和中上部烟，叶片宽大饱满，厚薄适中，色泽好，能卖出高价。下部烟和顶部烟则身价偏低，有些烟农甚至舍弃最下部或最顶端的几片。

每次采摘，视成熟度和家中烤房容量，从每个部位采下一两片或两三片，全凭一双经验老到的眼睛判断。

采烟也是全家总动员，一人负责一片地。用大竹篮挑、背，烟地集中的，就用平板车拉。初中前，我受照顾，负责平地或离家近的地块；初中后，脚步快了，便和兄长负责最远的山地烟田。

每烤一炉烟，都是一次大工程。单是把烟叶采完运回家，就需要一整天甚至一天半。而这工程，要重复十次左右！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怕累，大人们巴不得多来几炉——像我家当时三四亩烟地，一炉就能有600到1000元左右的收益。而那时，工龄三十多年的父亲，月薪也不过百余元。

编烟、烤烟，是汗水与技艺的交融。采回的鲜烟叶很快在廊檐下、堂屋里或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堆成小山。鲜叶怕强光曝晒，也忌高温闷捂，需尽快编烟：将两片烟叶背靠背合拢，用细绳整齐地绑在一根约1.2米长的木棍上（长度依烤房层间距而定，生产队的大烤房，棍子可达1.4米）。编烟相对是“室内活”，可由老人利用做饭带娃间隙完成，或夜晚挑灯夜战。盛夏的夜晚，村里若传来震天响的录音机歌声，多半是主人家在编烟——借音乐驱散整日的疲惫与困意。

编好的烟杆，挂在与烤房层架匹配的木架上，等待装炉。采烟、编烟通常耗时一天半到两天，难以当天完成。若遇夏雨，也常需冒雨赶工。我家烟地不过三四亩，但每轮采编的烟杆也在120杆左右，工作量着实不小。经近两日辛劳，一杆杆整齐的烟叶整装待发，即将进入烤房。

装炉是又一场硬仗。全家出动：兄长在高温的烤房内负责码放，我在门口传递，母亲和大姐在烤房外搬运递给我。烤房内热如蒸笼，温度少说三四十度。不消片刻，我和兄长便汗如雨下。新鲜烟叶不断渗出的水珠，与烤房内浓郁的青叶气息混合，让人感觉如同受刑般煎熬。装烟也是技术活，兄长需精心安排每一杆的位置，既要塞满烤房，又要将品相好的烟叶放在温湿度更佳的位置。通常，最顶层和最底层放置品相稍次的烟叶。

烟叶入炉，便进入烘烤环节。这成了兄长的专属使命（他当时是乡村教师）。烤烟周期五到七天，急不得省不得。每个阶段对温度、湿度的要求都不同，需精准控制。那时故乡多用煤烤烟，兄长每天需添煤五六次。添煤前必先查看烤房内的温湿度计，一切需在掌控之中，容不得半点闪失——一旦失误，损失无法弥补。最麻烦是深夜添煤，兄长必设闹钟，偶有睡过头，瞬间惊醒，睡意全无。记忆中，兄长烤烟几乎零失误，这份责任担当令人感佩。生产队时，烤烟师傅是专人专岗，地位颇高，被尊称为“师傅”。我三叔就是队里的烤烟师傅，每次去队里烤烟房玩耍，我总在小伙伴面前自豪地炫耀他。

分级、卖烟，是期盼与博弈的终章。烟叶入炉，一切便交给时间。经过五六天烘烤与“陈酿”，鲜绿的烟叶神奇地蜕变为诱人的金黄色。这是一个充满魔力的过程，也是一场焦灼的等待。歇火后，打开烤房门，需降温几小时才能出炉。

出炉与装炉工序相反，却需百倍小心。 此时的烟叶极脆，稍有磕碰，“咔嚓”一声碎裂，品相等级立降，经济损失肉眼可见，母亲心疼得直骂人。烤好的烟叶被小心翼翼地直接放在堂屋或宽敞耳房铺好的草席上，等待分级。

分级前，需将回软的烟叶从烟杆上小心取下，一片片摊开抹平，一捆捆压平定型，过一两天才进行精细分级。分级是门大学问，需按烟叶收购站（简称“烟站”）标准分出特级、一级、二级、三级等。等级差价巨大，从几十元到几元不等。这如同一场博弈：既怕等级定低吃了亏，又怕定高了烟站通不过。如何拿捏这分寸？各家自有门道，堪称烤烟的“核心机密”。分好级的烟叶需适度回潮——这是另一个“灰色地带”，湿度大则压秤获利多，但需能过烟站那关。过与不过，有时全凭运气、技巧甚至“套路”。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卖烟！前面所有辛劳皆为铺垫，卖烟关乎真金白银能否“落袋为安”。每个乡镇划片设若干烟站。整个烤烟季两三个月，烟站总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摊贩云集周边，特色饭馆也应运而生。收烟定级的姑娘们，是从各村严格选拔出来的佼佼者，并有组长带班监督，力求公正（至少在明面上）。

烟站里“名堂”不少。若能“搞定”关键人物，自然绿灯放行，等级价钱都好商量。各种关系在此暗流涌动，盘根错节。更有甚者，内外勾结，直接从烟农手中收烟，利用关系在烟站提级赚差价。也有烟农为卖好价，偷偷将烟叶运到收购等级较宽松的邻乡邻县去卖，当地政府也乐见其成（增加税收）。为打击此类行为，烟站设卡严查。为防止收烟员“打关系牌”，常实行异地人员或组别轮换。烟站的故事，足以写就一部小说。

卖完烟的乡亲们，腰包瞬间鼓胀，幸福感与富足感油然而生。走出烟站，割上几斤肉犒劳家人，甚至直接下馆子“胡吃海喝”一顿，然后心满意足，哼着小曲踏上归途。母亲曾打趣：“烤烟卖烟时节，村里爷们嗓门都高几度，笑声也多了，赶集的人更挤了……”虽是玩笑，却也真实。财大气粗，加上大半年的血汗钱集中到手，怎能不乐？尤其大户人家，一年卖烟收入数万，远超普通工人年收入。难怪那时故乡农民对“国家工人”并无多少羡慕，甚至隐隐有种优越感——守着这片“绿色银行”，肯流汗，就不愁钱。

故乡烤烟地的故事，拉拉杂杂，道不尽说不完。“烤烟”谐音“考验”，执笔至此，豁然开朗——这烤烟，真真是对一个人全方位的“烤”验！它考验付出：烟叶品质好坏，与每一环节的汗水密不可分，无法偷工减料。它考验欲望与人品：烟价浮动大，人为因素多，如何在利益前守住本心？它更考验持家之道：当一年辛苦换来的血汗钱到手，能否守住家财，用于正道？现实是，村里鲜有人因烤烟大富大贵，也少有人终生坚守烟田，更多人渴望离开这片土地，远走他乡。为何？或许嫌它太苦，或许觉得它终究是季节性收入，难以持久，又或许受限于有限的土地难以规模经营……答案，或许只有时间能揭晓。

如今，故乡的烤烟早已换了模样：采烟不再肩挑背扛，小电驴轻松拉运；烧煤的土烤房几近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全自动电烤房；卖烟流程规范透明，监控全程，人为干扰大大减少；闲置土地被大户承包，规模种植渐成气候；滴灌技术普及，告别了挑水浇地的艰辛，成活率更有保障。然而，烟田里劳作的，身影依旧多是中老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宁愿外出打工，也不愿继承这片“绿色黄金”。这是喜是忧？答案，只能留给未来了。

此文初衷，本为简单回望故乡的烤烟记忆，感怀那段渐行渐远的时光。不曾想，因记忆过于深刻，经历过于入骨，竟不知不觉写成了一篇关于烤烟栽种的“纪实”。也罢，且遵从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吧！因为，对于我，对于一代代故乡人，栽种烤烟的体验，早已熔铸成生命中无法剥离、无法淡忘的烙印。吸烟固然有害，但烤烟，是刻在故乡骨子里的印记。三十多年过去，它依然是故乡不折不扣的支柱产业，是无数家庭盖新房、供子女读书、操办婚嫁的主要经济来源。它，是万千家庭的“功臣”，我家亦是如此！

于我而言，烤烟的极度繁琐与辛劳，让我自幼便萌生了强烈的逃离念头——不愿年复一年困在这无休止的循环里。唯一的出路，便是发奋读书，离开这片黄土地，远离这令人爱恨交织的烤烟田。因此，我亦要深深感恩这片片烟田——是它，支撑了我的梦想；是它，给予我改变命运的力量与激励！自结缘美篇，写一篇关于故乡烤烟的文章便萦绕心头。未曾想，从2021年提笔，写写停停，直至今年暑假才得以成篇。这漫长的过程，亦折射出当我直面这段被烤烟定义的岁月时，内心的复杂与踌躇。今日落笔成文，仿佛完成一场仪式，终于释然。就让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连同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永远定格在时光的深处吧。

2025年火把节

写于大理三角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