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雀慰谪臣，诗心越古今——读余靖《五色雀》

岭海渔夫

灵雀慰谪臣，诗心越古今

——读余靖《五色雀》

岭南罗浮，钟灵毓秀，自古多异禽。北宋仁宗庚辰岁（1040年），一位失意的诗人——余靖，谪官南来，行至山前。当此人生低谷，宦海浮沉，世态炎凉之感想必萦绕心怀。然而，就在他抵达前夜，山寺的僧人注意到一件奇事：那传说中的五色灵雀，竟如期翔集。此鸟“各被五色，非时不见”，向被视为贵人将至的祥瑞。寺僧引以为候，诗人则感怀于心，遂成七绝一首，并作小序以记其详：

罗浮有五色雀，各被五色，非时不见。若士大夫将游是山，则先日群翔。寺僧以是为候。余庚辰岁谪官来游。将至之夕，兹鸟亦集。感之成咏云。

诗曰：

五方纯色俨衣冠，疑是山灵寄羽翰。

多谢相逢殊俗眼，谪官犹作贵人看。

开篇即绘其神异。雀鸟身披五方纯色，庄重如着华服冠冕（“五方纯色俨衣冠”），这非凡的羽翼，仿佛是山间精灵的化身，寄托着天地灵秀（“疑是山灵寄羽翰”）。然而，诗中最动人心魄处，在于后两句的深情自况与拟人化倾诉。诗人对着这通灵的珍禽，由衷道谢：“多谢相逢殊俗眼，谪官犹作贵人看。”这哪里是简单的禽鸟之迎？分明是诗人于人生困厄、世情冷暖之际，从这“不随俗”的灵雀身上，寻得了一份超脱世俗眼光的珍贵慰藉！人世间的势利与贬谪的屈辱，此刻在灵雀纯净的“眼光”中被消解。它不以官阶高低论人，依然视这落魄的“谪官”为值得敬重的“贵人”。这声“多谢”，是失意者对自然灵性、对坚守本真价值的最高礼赞，更是诗人孤高心性、在逆境中确认自我尊严的无声宣言。宦海沉浮，世情如霜，一只山间灵雀的“青眼”，竟成了温暖诗人冰冷心境的一束微光，这份在挫折中迸发的“真性情”，尤为珍贵动人。

历史的流转，常予人惊奇的回响。余靖的《五色雀》及其背后的故事，并未沉寂于故纸堆中。约莫半个世纪后，北宋文坛巨擘苏轼，同样因政治风波，踏上了更为遥远的南荒贬谪之路。命运的轨迹何其相似！在奔赴贬所的途中，于韶州南华寺，他见到了这传说中的五色雀；更在流放地海南儋州，这灵异的鸟儿竟再次翔集于他城南的居所庭院，“锵然和鸣，回翔久之”。此情此景，深深触动了东坡的心弦，他不仅欣然举酒相嘱：“汝若为余来者，当再集也”，更在笔记中清晰地忆起并引用了前辈余靖的诗句：

罗浮有五色雀，以绛羽为长，余皆从之东西。俗云，有贵人入山，则出。余安道有诗云：“多谢珍禽不随俗，谪官犹作贵人看。”余过南华，亦见之。海南人则谓之“凤凰”云...及谪儋耳，亦尝集于城南所居...锵然和鸣，回翔久之。余举酒嘱之：“汝若为余来者，当再集也。”已而果然。（《书罗浮五色雀诗》）

东坡特意点明海南人尊称此雀为“凤凰”，更引余靖诗为同调。这绝非偶然的巧合。两位才华横溢、品格卓然，却又同遭贬谪命运的诗人，跨越五十年的时空阻隔，因同一种灵禽的“青眼”而心意相通。苏轼的记述与引用，不仅是对余靖诗作的深切致敬，更是对诗中那份在逆境中坚守精神高贵、寻求心灵共鸣与尊严的内核，最有力的认同与延续。当他在天涯海角的贬所，目睹灵雀翩跹，吟哦着“谪官犹作贵人看”时，余靖的身影仿佛在时光长河中与之并肩而立。

余靖这首感遇抒怀的咏物小诗，因苏轼的隔代“回响”，其光芒愈加深邃璀璨。这则跨越时空的“诗话”，生动诠释了经典的不朽意义：

情感共鸣，历久弥新：余靖于特定挫折中喷薄而出的真挚感悟——那份失意中的孤高自持与对温暖的渴求，因其纯粹的深度，穿透了岁月烟尘，精准地叩击着后世遭遇相似困境的灵魂。苏轼在南荒的共鸣，正是这永恒情感力量的明证。

文脉相续，意境叠加：苏轼的引述、书写乃至他自身的《五色雀》创作，远非简单的追慕前贤。他以自身际遇为底色，为余靖的诗句注入了新的时代悲欢与生命体验。五色雀这一意象，及其所承载的“志洁物芳”的士大夫精神，在两位巨匠的接力吟咏中，内涵得以不断丰盈、叠加，中华文脉由此悄然延续。

价值升华，符号永恒：一首源于个人贬谪感怀的诗作，经苏轼这位文化巨擘的“点化”与共鸣，其价值早已超越文本本身。它升华为一种精神象征，一个凝聚着中国古典士大夫在人生困厄中保持心灵高洁、寻求精神慰藉与尊严这一永恒主题的文化符号。它的生命力，正在于时光流逝中不断被赋予新的理解与感动。

余靖的《五色雀》，借罗浮神雀的传说，于宦海沉沦之际，唱响一曲超脱俗尘、坚守本真的心歌。这份在霜雪中绽放的温雅与孤傲，穿越五十载光阴，在同样漂泊于南荒烟瘴之地的苏轼心中，激荡起强烈回响。苏轼的引述、共鸣与再创作，不仅接续了流淌的文脉，更在历史的层叠中，将这首小诗的意境推向深远，彰显了经典那超越时空的情感震撼力与永恒的艺术光华。

凤凰于飞，非梧不栖。余靖与苏轼，两位隔代的谪臣，因罗浮一羽五色灵雀，在诗的天空中隔空应答，羽翼相振。他们共同谱写的，是一曲中国文人“志洁物芳”、以诗心辉映诗心、在苦难中守护精神高贵的永恒乐章。

钝老师，乙巳年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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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曾写作《余靖<咏五色雀>解读》的赏析文章，评述《咏五色雀》这首立意奇特、格调超卓的优秀作品如何被创作与被诠释的过程，由此理解在岁月流转中经典作品的塑造与它的价值。

重写的这篇赏析作品，沿用原有的构思与观点，在保留其学术性的基础上，加强了文学性的描述，旨在凸显苏轼与余靖的“隔代回应”，展示两代杰岀诗人之间的文脉相承与诗心相印，更形象、更真切地理解经典作品超越时空的情感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

钝老师，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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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余靖<咏五色雀>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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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靖《五色雀》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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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方纯色俨衣冠，疑是山灵寄羽翰。

多谢相逢殊俗眼，谪官犹作贵人看。

余靖的《五色雀》创作于其政治生涯的低谷——被贬官乡居之时。诗前小序明确记载了背景：庚辰岁（1040年）谪官游罗浮山，将至前夜，传说中的“贵人使者”五色雀如期翔集。这一特殊际遇，触动了诗人敏感的心弦，诗序曰：

罗浮有五色雀，各被五色，非时不见。若士大夫将逰是山，则先日群翔。寺僧以是爲候。余庚辰岁謫官來逰。將至之夕，兹鳥亦集。感之成咏云。

诗中，余靖将五色雀的绚烂羽毛（“五方纯色俨衣冠”）视为山灵寄寓的非凡之物（“应是山灵寄羽翰”）。最精彩处在于后两句的转折与自况：

多谢相逢殊俗眼，谪官犹作贵人看。

诗人以拟人化的笔触，向五色雀道谢：感谢你（珍禽）不随世俗的势利眼光看待我，即便我已是被贬谪的官员，你依然将我当作“贵人”来迎接、看待。这看似写雀对人的态度，实则是诗人在巨大人生挫折中，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对世俗炎凉的超脱以及内心孤高品格的坚守。五色雀的“殊俗眼”与“贵人看”，成了失意诗人慰藉心灵、确认自我清高人格的镜像。宦海浮沉，世态炎凉，却在禽鸟的“礼遇”中寻得一丝温暖与尊严，这份“真性情”在贬谪的背景下尤为动人。

余靖与五色雀的故事及其诗句，并未随时间湮没。约五十年后，同样因政治风波被贬南荒的苏轼，在相似的贬谪路途与环境中，不仅多次亲见五色雀，更深刻忆起并引用了余靖的诗句：

羅浮有五色雀，以絳羽爲長，餘皆從之東西。俗云，有貴人入山，則出。余安道有詩云：“多謝珍禽不隨俗，謫官猶作貴人看。”余過南華，亦見之。海南人則謂之“鳳凰”云...及謫儋耳，亦嘗集於城南所居...鏘然和鳴，回翔久之。余舉酒囑之：“汝若爲余來者，當再集也。”已而果然。 （《書羅浮五色雀詩》）

苏轼在韶州南华寺、海南儋州贬所屡见五色雀，特意点明当地人冠于它“凤凰”的称谓，并在笔记中引用余靖诗（虽字句小异，情意相通），这绝非偶然。两位才华横溢、品格卓然的诗人，相隔半个世纪，因相似的贬谪命运和面对同一种灵禽的际遇，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心灵共鸣。苏轼的引用、记述及他自身创作的《五色雀》诗，不仅是对余靖诗作的致敬，更是对余靖诗中蕴含的那份在逆境中坚守品格、寻求慰藉与尊严的精神内核的深刻认同与延续。

余靖的《五色雀》因苏轼的“隔代回响”而获得了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强的生命力。这则“诗话”生动地诠释了经典作品的意义：

首先，是情感共鸣的永恒性。余靖在特定挫折下的独特感悟（真性情），因其真挚深刻，能穿越时空，精准地击中后世身处相似境遇（如苏轼贬谪）者的心灵。

其次，文脉的接续与叠加。苏轼对《五色雀》的引用、书写与共鸣，不仅是对前贤的追慕，更是为余靖的诗句注入了新的时代背景和个人体验，使得“五色雀”这一意象及其中蕴含的精神（志洁物芳）得以在两代伟大诗人的接力书写中叠加内涵，文脉得以延续。

再次，艺术价值的升华。原本是余靖个人感遇的咏物小诗，因苏轼这位文化巨擘的“认证”与共鸣，其作为精神象征和文化符号的价值被极大地彰显和提升。它不再仅仅是一首好诗，更成为中国古典士大夫在困境中保持精神高贵、寻求心灵慰藉这一永恒主题的生动例证和情感纽带。这正体现了经典作品在时光流逝中不断被赋予新生命、彰显不朽价值的特质。

余靖的《五色雀》，借岭南灵禽的神异传说，于贬谪之际抒写超脱俗见、坚守自我价值的真性情。这份在挫折中流露的孤高与温雅，穿越时空，在半个世纪后同样贬谪南荒的苏轼心中激起强烈回响。苏轼的引述、书写与共鸣，不仅接续了文脉，更在历史的叠加中升华了诗歌的意境，彰显了经典作品超越时空的情感力量与不朽的艺术价值。

凤凰于飞，非梧不栖。余靖与苏轼，因五色雀而隔空对话，共同谱写了一曲中国文人“志洁物芳”、精神相通的动人篇章。

钝老师，乙巳年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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