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东坡式禅悦”(上)

岭海渔夫

试论“东坡式禅悦”

——以苏轼“江南禅诗”为中心

(上)

一、概念本源：从禅悦到禅悦诗人，再到东坡式禅悦

东坡式的“禅悦”，是我给东坡在江南时期所创作的禅诗的一个命名。禅悦一词，渊源甚古，源自晋时《维摩诘经》。有唐一代，士人们把这一显示佛禅修炼手段与智慧解脱的词汇移植到文学领域，王维、白居易、柳宗元便是其时“禅悦诗人”的杰出代表。入宋以来，文坛掀起“文字禅”旋风，苏轼以其旷世才情，将禅悦诗风推至极致，成为集大成者。他的这类作品，往往是在与禅僧的互动中写下的，有鲜明的东坡式机智与才情，传达着东坡禅悟的喜悦与审美情趣。

但在时人(尤其是僧家)看来，过度驰骋语言才华，往往只得禅表，未及深入到禅之里，所以有人说这是文字禅，更高的境界是祖师禅。

世谓苏黄，即东坡与山谷。东坡得禅表，谓之文人禅，盖因言语证道。山谷得禅里，以其能深入禅理，证祖师之道，故谓祖师禅。其中分析很难，以所思所得来界分文人禅与祖师禅。

壮年行脚脚犹健。江南时期，东坡已在杭州、镇江、庐山及湖州等处，写作了系列禅诗，大都属此类表达禅悦作品，作为文人参禅的典范之作。

东坡式禅悦的核心特征，可从下列四点加以概括：

1. 文人化表达：用典精妙，语言优美，充满诗情画意。

2. 情感化悟道：强调悟道的愉悦感、自在感、超脱感，而非艰深晦涩的哲理推演。

3. 山水审美：常借江南秀丽山水、幽静寺院为载体或触发点。

4. 机锋与妙悟：在与僧友酬唱中展现机智、幽默，常以意象或巧思点破禅机。

5. 语言艺术优先：追求表达的精彩与意境的营造，有时可能被批评为“言语证道”，未臻最深层禅理。

二、“江南时期”的禅诗作品考述

依据苏轼行迹及创作实绩，对江南时期时空范畴、核心特征作系统梳理。

1.江南时期时空界定

起讫时间——首入江南：1071年（熙宁四年）任杭州通判，时年35岁。——告别江南：1074年（熙宁七年）离杭赴密州，时年38岁。

注：1089-1091年苏轼再知杭州（54-56岁），禅诗创作锐减，名篇仅《闻辩才复归上天竺》，故核心“禅悦期”聚焦壮年通判任。

行踪范围——以杭州为轴心，巡行浙西（湖州、秀州）、苏南（润州、苏州）、赣北（庐山），覆盖宋代两浙路、江南东路核心区。

苏轼壮年江南时期（35-38岁）的禅悦创作，以杭州为原点辐射吴越山水，形成“即景即真、日用即禅”的独特美学体系。其诗不仅为文字禅巅峰，更以诗性智慧将禅理植入中国文化基因——当后世吟咏“不识庐山真面目”或观“山前万木新”时，早已在不自觉中步入东坡铺设的禅悦之路。

2.苏轼江南禅诗的界定标准

主要指两类，一是酬赠僧人或题咏寺院之作，二是内含佛典、禅理或证悟体验 。 排除纯山水诗（如《饮湖上初晴后雨》）。

杭镇庐湖四地诗作贯穿"溪山即佛身"（杭州）、"无住生心"（镇江）、"破视角迷障"（庐山）、"日用是道"（湖州）之悟，共构东坡"文字禅"的江南图谱。

以下为苏轼在杭州、镇江（润州）、庐山、湖州四地(及同期其他地区)的行迹梳理及禅诗全录，严格依据文献可考之作，详注写作背景与机缘，并对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加以评说。

(一)、杭州（两任：通判时期1071-1074年；知州时期1089-1091年）

1.行迹概要

任通判期间遍游西湖佛寺（灵隐、天竺、孤山诸刹），与辩才、慧辩、梵臻等僧深交；知州时复与道潜（参寥）等游。

2.禅诗全录

《赠上天竺辩才师》

1073年，访上天竺寺辩才法师（天台宗高僧，退居龙井），感其超逸风骨及山寺清境。

禅机句："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化用《法华经》佛以"广长舌"说法、《华严经》"佛身充满法界"之典，直指声色即佛性）

《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

背景：1072年立秋，与县令周邠、徐畴赴灵隐寺祈雨留宿，于公务烦冗中暂得禅境清凉。

禅境："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以通感写寺中夜寂，身心俱净）

《佛日山荣长老方丈五绝》（选二）

1073年巡游佛日山（今杭州余杭），题诗荣长老禅房。

其四："食罢茶瓯未要深，清风一榻抵千金。腹摇鼻息庭花落，还尽平生未足心。"（日常茶饭中的禅悦）

其五："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销尽碧烟横。山人睡觉无人见，只有飞蚊绕鬓鸣。"（空寂中的生机）

3.代表作品选释

《赠上天竺辩才师》

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

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

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评述：

互动背景：赠予著名高僧辩才法师，体现文人-高僧的交流。

“禅悦”核心：“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是千古名句，亦是东坡禅悦的巅峰表达。将自然之声色直接等同于佛之说法（广长舌）与佛之法身（清净身），体现了“即物即真”、“触目菩提”的华严境界与瞬间妙悟的狂喜。这是典型的通过审美体验达到的禅悟，充满诗意与想象力。

语言才情：比喻新颖大胆（法师如鹳鹄），语言生动（碧眼照山谷），名句更是化用《法华经》意象，将深奥佛理融于眼前景致，极具感染力。

“文字禅”争议点：此句美则美矣，悟则悟矣，但“如何举似人”的结尾，也透露出这种基于审美和语言的妙悟，其境界难以言传，更难以教导他人证得。在强调“不立文字”或实修体证的禅者看来，这仍是停留在“言语道”层面的精彩表达。

《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

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

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

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

（虽非纯禅诗，但心境与禅寺环境交融，体现禅悦的宁静超然）

禅悦心境：在繁忙公务（百重堆案）后，于灵隐寺中获得片刻身心安闲（掣身闲）。诗中描绘秋夜寺中的清凉（雪霜侵户月）、静谧（一叶秋声）与天籁（琴筑落阶泉），营造出一种与尘世喧嚣隔绝的幽寂禅境，透露出摆脱“崎岖世味”后趋向“寂寞山栖”的适意与淡泊。这种在自然与寺院环境中获得的宁静、超脱感，是禅悦的重要内涵。

文人情怀：“悯农心尚在”点明其儒家底色，与禅悦的超然并存，体现了苏轼思想的圆融。禅悦并非完全出世，而是对入世烦恼的一种精神调剂和解脱。

(续待)

钝庵，乙巳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