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街岔河到大山包石门坎（4）

何太贵

从河里回到岸上，我想去营地天幕背后的山坡上看看。刚开始升火时，胡明鑫和李云航老师曾往那里去找过柴。这个河谷地带，北面是山，更陡更峻，散布着灌木和松树。我怀疑上面有车路通过，因为某时我曾听到拖拉机的“崩崩”声从那丛林中隐隐传来——我也想上去看看，可是趟水过河，需换鞋，过到那边又需换鞋，且看那山势并不好攀爬，于是作罢。

户外活动，我总喜欢爬到高处，除了从另一角度看看自己露营的地方，还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你会看到自己搭帐篷、升火弄吃的、开怀大笑以及夜里宿营的地方是多么狭小，只在一个山洼里；而鸟正从树梢上窥视我们、风正嘲笑着我们。我们露营，以为自己是自然的主人；其实在它们眼里我们不过是偶然掉落的尘埃。

天幕背后的山坡坡势平缓，有一条小路斜斜通向上方。那是一条黄土路，因为刚才的阵雨，泥土潮湿，但空中阳光暴晒，加上四周草木葱茏，湿热氤氲，仿佛蒸笼一般。除了土路两边青草葳蕤，路中间的草也长有半人高了。

那些草中有蕨苔，这种曾经主宰地球表面的参天植物现在变成了一种草。春天时我们曾采食它的嫩尖。刚才在山脚下，我曾揪了好多去秋的蕨草枯叶引火。它支离纷披，所以又名“龙爪菜”是很形象的。这种植物，山里人曾割过去垫圈，我喜欢闻那种混合着牲畜粪便与山中柴火的气息，混杂在暮色中飘来，忽远忽近不浓不淡，仿佛乡愁。现在它蓬勃着，张举着却又蜷曲着，那绿意闪烁着阳光的七彩。

杂草丛中偶有一两株（该怎么形容呢，它牵连着、枝蔓着，柔弱而又芊漫）苜蓿。这种植物我们俗名“绿肥”，仿佛专意种植的较少；因为不事稼穑，所以我并不清楚它的功用到底是什么，是用来喂牲畜还是沤粪的？但它的紫色小花开放起来却很好看，一串就像许多小喇叭倒吊着——它奏响了夏之序曲；紫色连天，牵牵连连，童年在喊我回去。

我发现绿丛中有一棵羊奶子。小时候很喜欢这种山中野果。它只能称作灌木，也许，它能长大，但我没见过。它的叶片绿中泛白，背面似乎还粘附一层绒毛，叶片脆硬。每年夏天七八月，叶丛中结米粒大红籽，摘一把塞入嘴里，一阵咀嚼又酸又甜。很多年前，我曾在金沙江边一个叫务基的乡镇，于山顶一个彝人村寨边上大嚼特嚼这种野果——味道比“救军粮”好很多。现在我只从它的植株与叶片辨出，似乎还未结果。这种灌木，似乎连叶片都渗溢着那种微酸的甜味。我想南方沿海那些流金溢彩的大都市，是闻不到这种故乡山野的气味的。

过路黄偶尔从绿丛中闪现出身影，不算盛，只一两树。又想起很多年前在靖安，周末家访徒步去学生家、一个叫凉水井的山中村落，于漫山遍野起起伏伏的山峦间翻越。我见了一条可称作过路黄的河流，满沟过路黄，一条黄色的花河。此后再没见过。这种黄色的花朵似乎可入药，我查了下，学名好像叫沭阳木槿，花瓣倒卵，花朵钟形，花蕊是无数须状攒聚，须顶有小黑点，无风亦楚楚颤摇。

一年蓬的淡紫色小花更楚楚，清纯略带娇羞。花盘如缩微向日葵，黄的花心淡紫的花瓣，如月明之夜的星星，珍惜而少有，少有而珍惜。这岔河的山中同样有几串风灯草，小花如米结成串；有酒药花，枯萎着去秋的风声（月光与白露），呈淡淡褐色，蜷曲着仿佛某种老去的昆虫；它的香味，已散入去秋九月的天空——也许唯有横江哗哗的流水能闻到。

倒提壶，那种我们叫“狗屎”的蓝色小碎花原来学名“倒提壶”。我实在无法把它的学术赋予与童年记忆联系起来。花蓝得晶莹，我没见过宝石，不过想来那璀璨的闪烁亦如此。我曾在斜斜的山坡，于十八岁的夏天，孤独的夕阳下长久地凝视过这种植物。其花美，但是果实却讨厌，是“粘嬢嬢”之一种，类苍耳与鬼针草，粘到人身上就不脱。

倒卵绣球，那是山中必少不了的节目。上次去盘河五寨才查到它的学名。此时已见零落，花色还新鲜，可是已鲜有全朵，基本都在花蕊旁剩下一两瓣，白中带青，阳光下兀自含笑。芦苇一株，苇絮卷缩，成一支微微洵红毛笔。它蘸着岔河水，把七月的心事斜斜写在风中、和云上。

草太茂盛，我担心有蛇，可又想那种冷血动物喜阴，这么炎热的环境容不了它，可能它正躲在某堵悬崖与某个洞穴中呢；于是放心大胆往草丛中踏去。忽然，绿丛中传来“蓬蓬”的规律之声。我愣住，屏息凝神观察，发现山脚下苹果树丛中腾起一阵雨雾，确定是在给苹果树喷洒农药。这才看出四周其实是个果园，只是疏于管理，树枝乱长没有修剪，拇指大、鸽蛋大果子亦乱结，杂草丛生满眼绿色，差不多已混淆了果树。那么热的日头下工作，为什么不等气温降下时再喷洒呢？可能是在这种情况下喷洒更有利于杀灭害虫吧？我有点惭愧，感到自己来打扰了山中清静；人家在劳作，自己却没事干跑来闲逛。

往上走不多远，却就没路了，小小黄土路没入绿丛，再寻不出踪迹。往上走，丛林茂密，很难钻越。看去，似乎也无风景。这时，我看见山脚，河边，我们的天幕，只是小小一绺淡黄，几个人影晃动。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很庞大充溢天地唯我独尊；有时候你又会发现自己其实很渺小，不过风中一苇飘絮、星河里一枚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