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沉默

朱学理

　　那些欲说还休的滋味，吐出来是矫情，咽下去却又辣得嗓子灼痛。它总在胸中无声堆积，直至沉重如铅，但到了嘴边，又化作一句轻飘飘的“没事”。成年人的世界，除了快乐显得虚幻，其他种种竟都是那样真切难逃。

他站在办公室门前走廊上，点燃一支烟，烟头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他疲惫的心跳，又像他久久不愿示人的心事。晚风迎面吹来丝丝凉意，却未能吹散心头的重压。那风仿佛携带着一种清醒，深入肌骨，却偏偏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滞重。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烟雾在夜色里无声消散，如同他心中那些被压抑下去的千言万语——浓重心事，最终不过化入无言的风里。

他记得年轻时自己也曾意气风发，棱角分明，然而一路走来磕绊跌撞，竟将昔日的棱角尽数磨蚀殆尽。岁月剥夺了他从前的骄傲，也消解了他旧日的模样，只余下这具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言不由衷、时时自我规训的躯壳。他如今才真正明白了那句常言——越是懂事的人，背负的辛苦便越深重。那些所谓的“懂事”，原来是沉默的锁链，勒得人透不过气来。

下班归家，他把车停在马路牙上面，独自在车内静坐片刻。引擎熄火后，车内一片沉寂，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映着他疲倦的脸庞——这狭小空间，竟成了他唯一能卸下面具的密室。他取下胸前那根象征束缚的保险带，深深呼吸，仿佛要吐尽白昼里所有忍耐的浊气。他必须在此处重新整顿表情，预备好推开家门那一刻应当浮现的笑容。成年人的面具，总在踏进家门之前，于这方寸的幽暗里悄悄粘贴停当。

透过车窗，看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他陷入了黑夜一般深不见底的沉思。是啊！生活如同一片沉默的深海。人到中年，他渐渐明白，那些真正汹涌的暗流，往往深藏不露，甚至不向自己汹涌坦白。成年人的世界，原来没有出口的委屈，才是唯一真实的宿命。他的悲欢，他的重负，最终唯有交付给这无边夜色，让晚风知晓，吹散，或任其沉淀。

夜色深沉，他终于推开车门，挣扎着下了车，旋即隐没于黑暗的巷弄里。路上，他仿佛听到了家人们均匀踏实的睡眠呼吸声。

到了家门前 ，他的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提示音:“回家晚了，要轻开门，轻进屋，孩子们都睡了。”他推了推眼镜，再次整理一下情绪，模拟了两次开门的动作，生怕开门的噪音划破宁静的夜幕。

他用拇指轻轻地按压密码锁，门开了。

他进屋了，脚步很轻，门声也很轻。 门在他身后合拢，隔断了习习的晚风，也一并关上了外面那无边无言的夜色——那夜色里沉浮着无数未及出口的叹息，最终被锁在身后，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