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步

大中华——文旭教育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朋友的祝福点亮了夜晚:“父亲节快乐!”这声问候,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p><p class="ql-block"> 清晨女儿那声清脆的“祝爸爸节日快乐”犹在耳畔,傍晚她关切的短信“花收到了吗?”又至眼前。女儿的用心,如涓涓清泉,时常浸润着我因世事而略显干涸的心田,将我带回那被温暖与惦念包裹的柔软之地。这份年复一年、从不缺席的祝福,其醇厚与浓烈,总在不经意间,叩响我对另一个身影——我的父亲——的思念之门。他干练、超脱、幽默、粗中有细,骨子里更镌刻着一种开拓者的精神。这些品格的印记,并未被岁月侵蚀模糊,反而在时光长河的淘洗下,愈发清晰如昨。在这父亲节将尽的时刻,关于父亲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而最鲜明、最踏实的,莫过于他那双不停歇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干练,最直观地烙印在他的步履之间。</p><p class="ql-block"> 1978年,春回大地。以谢家爸(讳曰谢琪)为首的一批能人,组建了南湖公社工程队,父亲凭借一手好算盘(旧称“罗相”的本事,在公私合营后的商业部门也历炼多年),担任了会计。他们承包了崇信县新窑的一处煤矿(那时在我眼中,煤矿是神秘又富庶的象征,后来才知不过是个小煤窑)。</p><p class="ql-block"> 交通闭塞的年代,一次父亲归家,已是深夜。睡眼迷蒙的我被母亲唤醒,一颗带着陌生香气的果实塞入口中。刹那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穿透骨髓的浓香唤醒了所有感官,仿佛世界被重新认知。母亲说:“是花生。”父亲脸上带着风尘与满足的笑意,对母亲解释:“倒了三次车,到平凉时发庄浪的车已停,搭了辆卡车到南湖,已是凌晨,只好一步步走回来。”仓川!那在星野下望不到尽头的路,父亲竟在颠簸整日后,于凌晨时分独自丈量完毕。(那时荒野多狼,我有几个同学绰号“狼咬”,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父亲那沉稳而有力的脚步,踏碎暗夜与恐惧,第一次在我心中刻下“佩服”二字。</p><p class="ql-block"> 1981年,父亲重拾旧业,开起了小卖部。腊月里,南湖街道成了他的舞台。货摊两旁,年货琳琅,人声鼎沸,一派日进斗金的兴旺。父亲穿着布鞋的脚,像在电线上跳跃的麻雀,灵巧而不知疲倦地左右穿梭:揭门神、取农历、数鞭炮、称茶叶、量布匹……忙碌一天,夜晚收摊,他拉着满车余货归家,脚步竟依然轻快。唯有上炕后,他脱下帽子,倚靠炕边被垛,一声轻轻的“我啦啦”(方言,意为“我歇歇”),才泄露了那深藏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最令家人不解的是他的“饭点飞奔”。每逢吃饭,屋后常响起“买货来……”的高喊。父亲哪怕碗中只剩最后一口,也会立刻撂下,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家门。隔壁巷子里急促的脚步声,是他最独特的回应。回来一问,往往只是“卖了一苗针”。后来我妻子也曾不解:“一苗针能挣几个钱?饭都顾不得吃完!”父亲平静地说:“不开铺子,就没人叫了。”这句朴素的话语,多年后才让我咂摸出其中关于“诚信”与“责任”的千钧重量。</p><p class="ql-block"> 1997年,即便房价低廉如2.5万元一套,对于月薪不足270元的我们,亦是天文数字。家难回,年难过,囊中羞涩到连给晚辈的压岁钱都捉襟见肘。窘迫中,关起门来,顿顿揪面片度日,甚而连买面粉都需向同事开口。一个骄阳灼人的正午,沉稳的敲门声后,竟是父亲瘦弱的身影,脚下放着一只鼓鼓的尼龙袋——里面是沉甸甸的洋芋。从老家到我的新居,需辗转三次车程。从华亭车站再到我家的最后一段,是千米有余、步步上行的陡坡。而那年,父亲已是八十一岁高龄!望着那袋沾着泥土的洋芋,我喉头哽咽。难以想象,这千米陡坡之上,一位耄耋瘦弱的老人,是如何咬紧牙关,将这份沉甸甸的爱扛到我的门前!父亲的脚步,此刻承载的是无声却如山岳般的父爱。</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步履也并非总是急促匆忙。结束小卖部营生的那年腊月二十九下午,他踏进家门,步履是少有的悠然自得,双臂自然地前后轻摆。那份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与惬意,洋溢在他舒展的眉宇间。年夜饭后,发压岁钱时,他才淡然告知:“我把开门市部的多本欠账本,烧在下河湾了。铺子不开了,账,也清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多人,不是赖账,是实在没法子啊。”这举重若轻的一“烧”,烧掉了可能的纷扰,更显露出他内心的通达与悲悯。那从容的步伐,是他放下后的释然。</p><p class="ql-block"> 卸下铺子的营生,父亲成了家中无可替代的“大管家”。“爹,**在哪?”“爷爷,**在哪?”——这是家人最常问他的话。他总应道:“你们找不见,我给你取。”家中所有物品,在他手中如同昔日货架上的商品,摆放得井井有条,位置了然于心。他成了最勤快的人:晨六点起,晚八点息,午休半时,饮食有度。那稳健的步子在方寸之地穿梭,维系着整个家的秩序与温度。</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生日在深冬。那年,侄男子弟相约齐聚为她庆贺。父亲格外欢喜,脚步轻快,忙前忙后:生炉火、取茶叶、拿红枣、倒炉灰、拾煤炭……执意不让我们沾手。大家各自忙碌着准备迎接更多亲友。临近中午,父亲去下院寻物,不幸踩上冰渣,重重摔倒。虽经手术,全家族竭力守护,但从此,那双拐杖便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p><p class="ql-block"> 曾经干练如风、利落干净的父亲脚步,就此黯然落幕。更令人揪心的是,他似乎失去了往昔的笑容,眼中常掠过一丝对“失能”的无奈与尊严受损的黯然,直到离世。这,成了我们兄弟姐妹心中最深的隐痛与遗憾。否则,以九十四岁高龄安详离世的父亲,人生该是何等圆满无缺!</p><p class="ql-block"> 如今,当女儿温暖的祝福如约而至,我心中那关于父亲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循着他那或疾或徐、或重或轻、却始终坚定向前的“脚步”,溯流而上。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岁月的年轮里,印在我生命的底色上,无声诉说着一个平凡父亲用一生写就的、关于担当、勤勉、仁厚与爱的朴素诗篇。这脚步的回响,永不消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