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路基

诗琳外语

<p class="ql-block">一、 版石公社的门槛</p><p class="ql-block">1979年的七月,蝉鸣像滚烫的铁屑,密密匝匝洒满了赣南的天空。阳光带着重量,压弯了草叶,也将我和徐仁禄两个单薄的影子,在通往版石公社养路队的土路上,拉得又细又长。胶底鞋踏过新雨留下的泥泞,溅起点点褐斑——这是初中毕业后的第一个漫长暑假,家里长辈那句“该去尝尝生活的分量”,沉甸甸地悬在心头。我们手里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字迹模糊的介绍信,推开了养路队那扇油漆剥落、露出灰白木质的旧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门轴发出喑哑的呻吟。屋里光线昏沉,浮尘在唯一的光束里跳舞。李队长正佝偻着背,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里倾倒粗茶梗。茶末打着旋,沉浮不定。他闻声抬头,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在我们脸上刮了一下,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要临时工?明天来。”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道钉锤砸在坚硬的枕木上,短促、笃定,不容置疑。出门时,我瞥见墙上挂着一块同样斑驳的木牌,“保障畅通”四个红漆大字,被经年的日头晒得褪了色,边角翻卷着毛边,像一张无声的、疲惫的宣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七点,徐仁禄带着一身露水气,在我家楼下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透出纤维骨架的旧蓝布衫,袖口高高卷到瘦削的肘窝,手里捏着一顶边缘磨损的旧草帽,像捏着一个盾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养路队那辆解放牌卡车,像个沉默的巨兽卧在院子里。车斗里杂乱地堆着铁锹、沉重的洋镐、几捆粗糙的草绳,还有几顶同样的旧草帽。我们笨拙地爬上去,几个古铜色脸膛、皱纹里嵌着沙尘的老师傅冲我们咧开嘴笑,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齿。有人顺手递过来两顶草帽:“小后生,莫急,晒上两天日头,就晓得这碗饭烫嘴咯!”引擎轰鸣,卡车猛地一抖,卷起漫天尘土,浓烈的柴油味瞬间呛入肺腑。我死死攥住车帮粗糙的木栏,回头望去,公社那些低矮的砖房在烟尘中迅速缩小、模糊,最终成为地平线上微不足道的黑点。前方,那条望不到头的土路,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条泛着青白色寒光的巨蟒,沉默地蜿蜒向未知的远方。</p> <p class="ql-block">二、 红光与版石之间的七公里**</p><p class="ql-block">我们被编入养路三队,任务是维护红光大队到版石大队之间那七公里脆弱的生命线。开工第一天,李队长没说话,只是蹲在路边,用一根随手折下的枯树枝,在浮土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瞅见没?”他声音低沉,“这儿的保养沙,全叫车轮子给挤到边角旮旯去了,底下的保护层露了脸。再不管,路基就得烂心!”树枝猛地戳向圈中心,干硬的土块簌簌剥落。</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才懵懂地知晓,一条看似简单土路的下方,竟藏着如此严谨的“三明治”:最底层是沉默坚实、被夯打无数次的地基;其上铺着碎石咬合而成的保护层,坚硬却易损;最上面,才是一层温柔的细沙,名曰“保养沙”,它用柔软的身躯,默默承受着车轮无情的碾压与驱赶。可沉重的卡车呼啸而过,裹挟着风,轻易就将这些细小的沙粒推向路的两旁,像剥开一层皮肤,露出底下灰扑扑、伤痕累累的保护层——那感觉,就像一个赤脚的人,被迫踩在尖利的碎石上。</p><p class="ql-block">活儿本身不复杂,却像磨盘一样榨取着少年的力气。我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锨,将路肩的沙子一锨锨铲回路面,再用宽大的木耙像梳理头发一样仔细摊平。最后,两人合力推动那冰冷沉重的石磙子,在沙面上来回碾压,发出沉闷单调的滚动声。日头毒辣地爬上中天,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后背的汗水早已浸透薄薄的衬衫,紧紧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草帽的帽檐不堪重负,汇聚的汗珠一颗颗砸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坑,旋即又被蒸发。徐仁禄一把扯下草帽,狠狠摔在沙地上,抹了一把脸上蜿蜒的汗河,苦笑着喘气:“他娘的……比……比学校跑八百米……还……还累断肠子……”</p><p class="ql-block">最要命的煎熬是缺水。野外养路,哪来的自来水?水得去两百米外那个浑浊的水塘挑。那天临近收工,夕阳已染红了西天,还有半里长的保护层没铺好。队长看着天边,又看看我们,吐出三个字:“加把劲。” 黄泥和沙石小山般堆在路边,独缺和泥的水。水塘在陡坡之下,一条是近乎垂直的土阶小路,险而近;另一条是绕半圈的大路,平坦却远。时间在焦渴的等待中流逝。</p><p class="ql-block">“我走陡坡!”我抄起扁担和水桶,几乎是跌撞着冲下陡峭的台阶。心在胸腔里擂鼓,双腿微微发颤,只有一个念头:快!坡下的水塘像一块浑浊的绿玉。我匆匆舀满两桶,咬紧牙关,将扁担压上稚嫩的肩膀,一步一顿地向上攀爬。桶里的水随着步伐剧烈摇晃,泼溅出来,打湿了裤腿和鞋面,每一步都在湿滑的土阶上留下沉重的水印。当我终于喘着粗气,踉跄着将水桶重重顿在路边时,徐仁禄才刚挑着水从大路那头晃悠着出现,桶里的水已颠簸得只剩小半,裤脚湿了一大片。我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队长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他那只搪瓷缸,轻轻推到我面前——缸底沉着几片舒展开的粗茶叶,茶水半温,氤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苦涩的甘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三、 一块二毛五的重量</p><p class="ql-block">发饷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隐秘的期待。李队长端坐在队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后,摊开厚厚的账本,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徐仁禄,”他头也没抬,“每天九毛五分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那个瞬间蔫下去、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角的瘦小身影,又低下头,声音依旧平稳:“你,一块二毛五。”</p><p class="ql-block">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一位姓张的老师傅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长辈的欣慰:“傻小子,愣啥?队长这是夸你呢,干活不惜力气,实在!”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临时工的工钱,竟也如这脚下的路一般,有着隐形的“层级”——成年人大多能拿到象征“标准劳力”的一块二毛五,而像我这样半大的“嫩秧子”,通常只值九毛到一块钱。那天收工后,暮色四合,我独自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将那张薄薄的工资条看了又看,指尖划过那串数字:30天,37块5毛。它在掌心发烫,沉甸甸的。这笔钱,能换回几百斤沉甸甸的白米,或者几十斤肥厚的猪肉,是一个少年对家庭最笨拙也最实在的担当。</p><p class="ql-block">母亲接过钱时,眼圈微红,小心地收进一个蓝印花布的小包袱里,轻声说:“留着,给你交学费。” 然而,夜里,我偷偷从枕头下摸出五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仔细藏好。我想着徐仁禄收工后狼吞虎咽啃窝头的模样,想着他总念叨的“肚子像个无底洞”,这五块钱,够给他买好些包解馋的饼干了。</p><p class="ql-block">后来,队长把我叫去,指派了一个新活计——扫马路。他递给我一柄奇特的工具:一根一人多高的结实木柄,顶端分叉,装着一排耙齿般的铁夹子,夹子上巧妙地箍着厚实的废旧轮胎皮。老师傅们称之为“扫”,实则这工具更像一把巨大的“梳子”。“这活计,看着轻省,门道深着呢。”一位姓王的老工人吧嗒着旱烟,眯眼看着我,“得把那些被车轮赶到路边的‘保养沙’,一丝不苟地‘梳’回它该在的位置,护住路基。马虎不得!队长让你干这个,是信得过你哩。”</p><p class="ql-block">为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我扛起了这把沉重的“梳子”。每天清晨,当薄雾还缠绕着田野,我便扛着它上路。耙齿划过沙面,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沙沙……”声,单调而清晰,像大地在絮絮低语,又像时间本身在匀速流淌。我见过最早的晨曦如何将我和耙子的影子拉得无比纤长,投在平整的沙路上,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也见过暮色四合时,满载的卡车轰鸣驶过,车灯的光束扫过我刚刚“梳理”过的路面,那些被耙齿精心抚平的沙砾,在灯光下反射出无数细碎跳跃的光点,璀璨晶莹,宛如有人将一整条银河,细细碎碎地撒在了这寂静的乡间道路上——那是我整个夏天,见过最壮阔、最温柔的“星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四、 延伸向远方的路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八月已至中旬,暑气依旧蒸腾。一天父亲下班回来,带回了改变轨迹的消息:“打滑的惊悸与登顶的微喘;李队长那只似乎永远装着半缸粗茶、布满茶垢的搪瓷缸;还有徐仁禄,总是在收工铃响后,眼睛贼亮地拽我,压低声音怂恿:“走!摘李子去!” 路边那几棵野李子树,果子青涩坚硬,咬一口酸得人龇牙咧嘴,皱紧眉头,可那酸涩之后的回甘,却能神奇地驱散整日的疲惫,甜透少年的心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天上工,我几乎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自己负责的那段路反复“梳理”了无数遍,沙面平整得像一块熨烫过的粗布。队长不知何时蹲在了不远处的路肩,指间夹着一支自卷的烟,烟雾缭绕中,他默默看着我。许久,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小子,”他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灰飘落在尘土里,“以后的路……别总这么死命地拼。省点力气,给脑子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路延伸的远方,声音里带着一种沧桑的穿透力:“不过……拼过的人,脚下的路,走得稳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开那天,徐仁禄早早跑来送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报纸裹着的小包。他塞给我,眼神有些躲闪,声音闷闷的:“给……给你的。” 打开,是两条崭新的、当时最时兴的“的确良”西装短裤,深蓝色的,布料挺括。我知道,这几乎花掉了他大半个月的辛苦钱。卡车轰鸣着启动,烟尘再次扬起。我扒着车斗的挡板,使劲探出头去回望。养路队门口那块木牌在热风中轻轻摇晃,“保障畅通”四个字的红漆,在烈日下显得更淡了,边缘的毛刺更加清晰,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如同一个褪色却未曾倒下的誓言。远处,那条我们曾挥洒汗水的土路,在朝阳下清晰可见,路面上的保养沙被我的耙子梳得整整齐齐,匀净平坦,像一条温润的金色缎带,安静地铺展在碧绿无垠的田野之间,一直延伸,延伸,直至融入天地相接的渺茫之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在安远一中的教室里,我的语文课本里,长久地夹着一片从养路队院墙边采来的草叶。它早已干枯蜷缩,失去了鲜活的绿意,变得脆弱易碎。然而,指尖轻轻抚过叶脉,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细微、顽固、嵌入纤维深处的沙粒的摩擦感。再后来,我走过无数的路:坚硬冰冷的柏油路,光滑平整的水泥路,盘旋交错、凌空飞渡的高架桥……脚步匆匆,履痕处处。可每当车轮滚滚,或步履匆匆之际,1979年那个溽暑蒸腾的夏天,总会毫无预兆地撞入心扉——那被汗水无数次浸透又晒干、变得绵软咸涩的草帽;那耙齿划过沙面发出的、催眠曲般的“沙沙”声,在黄昏的静谧中无限放大;还有李队长蹲在路边,烟雾缭绕中吐出的那句没头没尾,却如同路基般沉实的话语:“路走得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四通八达的道路早已铺上了坚固的柏油或水泥,不再需要少年扛着沉重的耙子去“梳沙”。路,总需要有人养护;日子,也总在无声地流淌。那些在毒辣日头下无数次弯下的腰脊,在陡峭土阶上踩出的深深浅浅、带着水痕的脚印,那些被汗水模糊了视线的瞬间,那些肩膀被扁担磨破又结痂的疼痛……它们并未随风消散,而是如同被精心覆盖、深埋于路基之下的层层沙石,在时光的沉淀中,悄然化作了骨骼里的钙质,融入了血脉中的韧性。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稳稳地托住了后来人生路上每一个或急或缓的步伐,成为面对风雨沟坎时,心底那份不声不响的底气。就像那条沉默的路基,永远藏在喧嚣之下,稳稳承载着所有奔向远方的行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