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国的艺术与文学,其本质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宗教替代功能。这一观点微妙而深邃,虽难以言表,但仍可尝试浅析一二。自宋代起,中国的文学艺术逐渐走向平民化。寻常百姓家的厅堂墙壁上,常挂有几幅字画,或书几句诗,或绘几竿修竹、几只飞鸟,意境幽雅淡泊。在静默欣赏之际,心中自会涌起一股轻松愉悦之感。此时,富贵功名皆如云烟,人生的苦痛与不得意亦随之消散。即便是日常使用的茶杯、茶壶,其上也常有几笔画作与诗句点缀;夜晚的枕头上,亦不乏诗画绣饰。这一切,使得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被艺术与文学所浸润,而这种浸润早已平民化。其风格单纯、淡泊,充满和平与宁静,让人在沉默中体味,怡然自得。再看房屋建筑,经济稍宽裕的家庭,常会在院中留一块空地,植几株翠竹,凿一方小池,池中栽荷或养金鱼。这些布置看似平常,却能让人身处其中时,感受到一种自适自遣的惬意。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文学艺术化的日常生活,在宋代以后,已非贵族独享,而是平民生活的普遍追求。这无疑是中国社会宗教需求逐渐冲淡的重要原因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道德观念始终占据重要地位。它肩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倡导忠孝、仁义、廉耻、节操等大道理。这些道德观念如同一条条绳索,将每个人紧紧束缚,似乎让人难以转身。相比之下,西方社会的道德观念则显得简洁明快,他们强调自由、平等、独立,毫无繁文缛节。中国人的生活可称为道德的生活。若为官,则需肩负相应的责任,且不得经商谋利。为官的生活,理论上应是道德与责任的化身。然而,正是由于中国社会对道德的偏重,才需要另一种力量来寻求平衡。中国的诗文字画、文学艺术,恰巧承担了这一职能,让人们暂时放下一切责任,回归到幽闲的心境与自然的欣赏之中。正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描绘的情景,若能真正领略其中的意境,仿佛在那一刻,所有的责任都被抛诸脑后,只留下对大自然的安然欣赏。中国的艺术文学与道德人生相辅相成,共同替代了宗教的作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我们以这一视角审视西方的文学与艺术时,会发现两者截然不同。若生活烦闷不适,不妨去看一场外国电影。原本的目的是消遣解闷,结果却可能更增烦闷与不适。西方的文学与艺术富有刺激性,如同鞭策者,不断激励人们向前迈进,设定目标,并对当下生活进行批评与批驳。它们鼓励人们拼命向前,直至撞得头破血流,才不得不进入教堂,向上帝寻求慰藉。这正是中西方文学艺术内在性格与社会使命的差异所在。遗憾的是,此处无法详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总而言之,宋代以后,中国人的生活逐渐走向享受与体味的路径,在日常生活中寻求一种富有哲理的幸福与安慰。而中国的文学艺术,在这个时代,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因此,在唐代以前,文学艺术多为贵族与宗教所用,而自唐代起,则逐渐流向大众民间,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由此,中国文化在秦以前奠定了人生远大的理想,汉唐时代则构建了政治社会的大规模框架。宋代以后,人们便在这框架下享受与发展。这正是文学与艺术在这一时期特别发达的原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若无外来侵略,这种富有哲理的日常生活享受与体味无疑令人舒适。中国人的理想人生实则并无不妥,问题在于其世界主义的观念。要真正实现中国人的理想人生,必须踏上世界主义的道路。然而,中国人自始便将中国视为一个大世界,这种观念使得中国文化与现实世界脱节。宋代以后的问题,正源于此。若无蒙古人与满洲人的入侵,宋代以后的中国生活,无疑充满韵味。可惜,这一安恬的美梦,被蒙古与满洲的暴风骤雨所打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魏晋南北朝时期,外敌入侵尚可抵御;而宋明两代,外敌入侵却束手无策。这源于魏晋时期,中国社会仍存在变相的贵族阶层。他们在地方上拥有大产业,属下有众多民众,一旦号召,便可集结成千上万的追随者,形成独立的力量。如今,我们称其为“封建势力”,似乎这种势力总是负面的。然而,社会上若存在这些“封建势力”,外族入侵时自然难以得逞。宋代以后,这种特殊势力已不复存在。外族入侵时,只需击败中央政府,地方便无力抵抗。这是因为封建势力早已消失,而类似于近代西方社会的资本主义新兴势力也未在中国社会兴起。因此,当时的中国民众缺乏组织力量的方法。民众无力,只能依赖政府。政府一旦倒台,民众自然无计可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顾亭林先生在明朝灭亡后,试图从事革命,走遍全国。他曾到山西西南部的闻喜县,见到一个名为裴村的大村落,村中几千人家皆姓裴。他们自唐代起便聚族而居,传承至今。亭林先生由此回想起唐朝时宗法社会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在后来逐渐消逝。此时的中国文学与艺术,已成为平民化的、日常人生的,是享受与体味的体现。从另一角度看,这似乎走上了一条消极的道路,仅能提供人生安慰与消遣。而中国社会,总体而言,是一个真实平等的社会,难以发挥出强大的力量。宋代以后,中国国势的衰退,问题便在于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中国文化史的第四期已然开启,我们应努力鞭策前行。如何鞭策?首先,需恢复中国固有的道德观念,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其次,应使中国社会发挥出现代力量。既不能恢复封建制度,也不能迈入资本主义的商业社会,究竟如何团结以发挥力量?若无力量,便无法应对当前世界的其他民族。再次,中国自古便以农工并重,商业亦随之鼎足称盛,但不允许西方商业资本主义的产生。对于蒙古、西藏、南洋等地,只要其非农工社会,我们的文化力量便难以施展,所理想的世界主义便永难达成。中国应进一步加强工业,如此,中国文化或许可再进一步达到其理想境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庸》有言:“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西方的现代文明在工业上较中国更进一步,主要因其科学的发展。中国自春秋战国至汉、唐、宋、明各代,注重的是“尽人之性”。若要进一步“尽物性”,则需学习西方,在其科学上努力。但不能因求“尽物性”而忽略“尽人性”,如近代西方般走上另一偏径。如何在中国固有的理想下,采用西方的科学,在以往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创新?这一问题难以用几句话解答,而真正的难题便在于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国的社会,只要西方科学融入其中,一切自会改变。但问题在于如何不推翻中国固有的传统。有人说,若中国人不推翻以往的旧社会、旧传统,便无法融入西方新科学。这话是否属实?中国人学习西方新科学已逾百年,为何总是学不上?这是中国文化老了吗?不再有上进的希望?还是中国文化不适合融入西方新科学,必须彻底推翻旧传统?其实,问题并不在此,而是中国当前的政治社会状况过于腐化。普遍讲述中国史的人,常言自鸦片战争、五口通商以后,西方势力东渐,中国的国势便每况愈下。其实这种看法也是错误的。若英国人不来中国贩鸦片,不引发鸦片战争,没有五口通商,难道清代政权可以永远维持下去,中国可以永远太平吗?实际上,自乾隆末年起,中国社会状况已极坏。即使没有外来势力,内部的腐化也会逐渐暴露。自乾隆末年至嘉庆一朝,内乱不断,最终爆发太平天国运动。其主要原因在于内部而非外部。不在五口通商,而在朝政有病。这已告诉我们,当时中国的政治与社会根本已经彻底败坏,非经一番大改革不可。中国社会既已在极度动荡之下,外力入侵,我们自然无法应对。若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能获得和平休养的机会,那么十年二十年后,中国或许会有办法。我们不能因为中国接受西方科学文明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至今无所成就,就对中国传统文化表示笼统的悲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说,中国文化是“艺术性”的,而西方则是“科学性”的。但中国并非无科学。例如数学与医学,中国自远古便有传统。中国医学偏艺术性,从人身生理学上发明演进;而西方医学则从人体物理学上发明演进,两者大相径庭,但同属科学。</p><p class="ql-block">今日中国要学习西方近代科学,应该深刻了解中国自己传统之艺术化,把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先进科学相结合,为人生艺术增添进新的一番现代中国化才是。换言之,并不能说中国添进了西方科学化,只应说中国复兴了原有科学化。</p><p class="ql-block">中国今后出路,只要政治有办法,社会有秩序。要政治清明,社会公道,把人生安定下来,则西方科学文明并不是不可能接受。而说到政治清明和社会公道的本身,那就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事,这些却不能专去向外国人学。好像花盆里的花,要从根生起。不像花瓶里的花,可以随便插进就得。我们的文化前途,要用我们自己内部的力量来补救。西方新科学固然要学,可不要妨害了我们自己原有的生机,不要折损了我们自己原有的活力。能这样,中国数千年文化演进的大目的大理想,仍然可以继续求前进求实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