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西湖梦寻》这本书久未读,是因为据说内中有许多并非张岱自创,而属摘引——于是淡了细读的心。陶庵最好的文《陶庵梦忆》读了一遍,至今已过去些时日,却暂时仍未起再读之心。近来想以古文纯秾一下语言之感觉,魏晋文又有点深奥(据有人说,魏晋后文做作太多,《史记》呢又觉远了);关于古人,因时间、精力有限,计划定在王维、苏轼与张岱,于是就先拿《西湖梦寻》开刀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余生不辰”,我生得不是时候——那应该是什么时候呢?他就生在了那么个大变革的时候,国破家亡不属大变革吗?对于三千年历史来说也许还不算,可是对于一个个体来说我觉得应该算。张岱生在那个时候是不幸,可是亦幸;试想,他若生在之前,资本主义经济没有萌芽,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吗?若生在之后,思想禁锢言论钳制恐怕也不容许他有那么多畅所欲言的机会。所以,张岱生,辰亦不辰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这个“生不辰”可作为他整个人生的概括,可接下来,作为本文之开篇,它只领起了下面:对西湖之惦念。这样的感情放在一处风景、一座家山、一个地点,由此看出:张岱是多么爱这个地点——西湖对于张岱来说,也是一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不辰”是引出下文,“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这句有点绕口,似乎含有辩证与对比之意。按今之表达,我(远远地)离开西湖已经二十八年了(这家伙,离开已经28年了,居然仍那般想念着,这块地到底有何吸引着他,除了风景就没有附着其上的人事物情与旧时光吗?),然而西湖没有一天不进入“我”的梦中;而梦中的西湖,也未曾有一天离开过“我”。他两次变换了叙述的“主角(主体)”,可仔细一读,不管是“我”还是西湖,都在说西湖日日入梦。我梦西湖与西湖未离我,都是一个意思——他通过饶舌强调了自己对于西湖之感情。这感情不论从“二十八年”的时间、还是从这饶舌的变换叙述上来看,都够强烈够深浓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后,以“甲午、丁酉两至西湖”追溯(我开始打了“追述”又换了“追溯”)之前时光中两次到西湖——他不是在西湖住了(住过)一段时间吗?这“两至”又是什么意思呢?查,甲午是清顺治十一年(1654),丁酉是清顺治十四年(1657);那么,应该作此理解了:“前”,这两次是明亡后了,他已离开那段居住西湖的(青少年或中年)时光了,不仅是自己的人生岁月离开,而且在现实上地理与政治意义他也已离开那个“西湖”了——这里“西湖”为什么要加双引号呢?我想在张岱,此时西湖恐怕已不仅简简单单是个地理概念,而是个文化符号了,它已浓缩为一个非物质的核、或者像一枚把件般的核桃,远远如灯盏如星辰高悬于陶庵记忆的天空,不仅玲珑而且晶莹剔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国破家亡、逃避山中、流离失所之后,天地失色、政权更易之后,他又偷偷去看望(可用“看望”这个词)了西湖两次,这就是甲午与丁酉两个日期。我想,他这里是要通过对比,来彰显记忆中西湖之美。确实是清朝主政后还来不及治理西湖,还是老张的主观臆断,甲午与丁酉年间的西湖确实就那样糟糕吗?但“一带湖庄,仅存瓦砾”、“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想必不是虚拟。就这段时间、就陶庵这段描述来看,清政府确实有点糟糕——不过,人家不在乎这些装点面子的花招虚饰,他要把天下与权力牢牢握在手里。就这点而言,我觉得老朱重八打天下时,每攻克一座城市,先把学校建起来把老师安顿下来,特别是作为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放牛娃出身的他来说,我觉得确实有点NB。现在老爱新觉罗·福临(其实说不上老,这家伙只活了24岁)在这点上还比不上朱重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两次,陶庵故地重游,见到了什么呢?他举的例子都是西湖边上曾经最繁华的地方,具有代表性,也应该是他常常出入之地。不过,时间这鬼灵精最擅长玩的就是“王谢堂”“崔九堂”以及“岐王宅”等把戏。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以及张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我好奇,满清入主,此时已是哪年,为何西湖元气仍未恢复?)。这残山剩水凋零景象,引起陶庵不胜唏嘘之慨了。于是,他回扣了开篇之梦,现实场景反不如梦境:“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前,我读到类似文字,说是某人日思夜梦几十载,终有机会与初恋情人相会,可临到见面前夕却否定了,远离,不再见面——谜底揭示,他不想破坏心中那美好的意象。当时,我不得理解,埋怨主人公——可今天,翻过知命之年的我,终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懂了那种情绪与心境。我觉得陶庵甲午与丁酉两年就不该重游西湖。那样一直活在迷梦中,作为一个心念故国沉溺旧时光的文字痴迷者,何尝不是一种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见了美人的晚年,张岱仍然借手中一支笔勉力把那个豆蔻之梦境画了下来;很多年之后,我们仍可想象那段旧时光里曾经的弱柳夭桃与歌楼舞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西湖梦寻》自序(张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及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唯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p><p class="ql-block">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图片来自网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