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尘世的长河中,万事万物皆有其秩序,社会、机构乃至医疗系统中的临终关怀亦不例外,皆遵循着既定的程序与规范。然而,精神的维度却遵循着灵魂的独特秩序,它教会我们如何与临终者一同直面死亡,接纳死亡。当制度的冰冷外壳裂开缝隙,灵魂的秩序便以柔和的光芒显现。在病房的角落里,人们的心灵变得格外柔软,因为病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以自身的状态,向那些尚且健康的人们传递何为柔软、何为慈悲。</p> <p class="ql-block">一九九八年,我将全部的精力倾注于少数几件事:其一,是在医院担任义工,深入学习临终关怀的种种情事;其二,则是思索人类如何与逝者在回忆中重建联系,因此,我也对民间牵亡仪式进行了现场观察,虔诚地向逝者及其家属学习。</p><p class="ql-block">虽说生死大事是人不能规避的大事,但人面对生死的态度却有很大的差别。</p><p class="ql-block">面对生死决绝的人数不多,而尽量想办法养生,希望能活着时少病痛,死的时候顺利离去,然而离去的时候又万般惧怕,这是一般人最普遍的情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想某个病人初入院时,他的女儿常在门外啜泣,那并非因病情而起,而是源于病人的言语。病人的怨言往往令家属难以承受,因为在健康状态下,人们常带着一股活着的傲气,即便生病削弱了这份傲气,但抱怨却依然存在,对家人百般挑剔。我在病床前调解人间情事时,常感疑惑:为何这种霸气从未停歇?社会风气为何能如此深刻地影响人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当病人逐渐步入弥留之际,身体虚弱到无法言语时,那份柔软才真正显现。<span style="font-size:18px;">在病人弥留之际,他们的身体与心灵展现出一种极致的柔软。</span>在病床前,没有骄傲,也无需怜悯,唯有柔软。我渐渐明白,健康者的话语往往带着几分凶悍。多数病人已不再关注电视中咄咄逼人的言辞,唯有陪伴的亲人仍会专注地看电视。而有时,探病者若带着社会身份踏入病房,便会显得格外刺眼。这里不需要耀眼的光芒,而是需要冬日的暖阳——那柔和的阳光,虽无热度,却澄澈温暖。这是一种独特的体验,我们渐渐沉浸于灵魂的世界,对人世有了更为舒缓的理解,没有棱角,甚至没有具体内容。它无关悲喜,无关宗教或知识,而关乎心性。</p> <p class="ql-block">我总是听从索甲仁波切的话,以一种宁静的态度与病人相处。</p><p class="ql-block">即将临终的病人,除了喘气,我们彼此无法言谈。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以一种超乎寻常的专心看着病人的脸。</p><p class="ql-block">任何一个临终病人,尽管他的社会自我曾有过许多作为,在此时那些作为几乎消退殆尽,任何罪孽或任何功德,都不会残留在临终那一刻。此外,临终者些许的微笑,使我警觉到那是多么灿烂的时刻。如果这是临终者最后的启示,那一定是本心的慈悲所给出的。</p><p class="ql-block">从那时起,我开始了解社会自我与本心两者是可以区辨的。此外,我面临一项艰巨的工作:我不得不思索,人如何从本心之中再度成长,而不是设法增厚社会自我的甲胄。</p><p class="ql-block">本心是一种非常基本的感受,它可以统驭个人所做的任何事,也就是说,本心有一股安定的力量,这股力量可将所有的事物连结起来。而连结之所以成功,并不是处世手腕高明所致。成功链接的启动者是本心的密码。我相信,人会随着事物天旋地转,往往是因为罹患失心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禅师说:“如果化得一顿好饭,就吃了;如果化不到,就饿一顿;如果得了病,就善尽诊疗;如果好不了,那么就提醒自己,死亡是自然的事。”这话完全出自存有,而非社会自我。我们当然不会低估物质的价值,也不会忽视照顾身体的需要,但是我们更需要安定的力量,这力量远超过自我,它就是存有的力量。</p><p class="ql-block">存有的力量不需依靠社会权势而存在,相反地,它全然从个人的洞察与体悟发出。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珍视受苦经验。我相信存有的洞察不是安稳地坐在家里读报纸就想得到的,也不是在冷气房里听演讲听到的,而是必得自己走出去才领受得到。让外在的暴风雨侵袭自身,人才会渴望重心;只有相信自己快疯了,才会渴望安定的力量。</p><p class="ql-block">一般人往往错认事实,而精神病患却可获得本心。某日,我的研究生告诉我一段故事:他照顾的一位慢性精神病患经常哭泣,因为想念亲生母亲。该病患表示,她被养母从亲生母亲身旁抱走,所以看不到亲生妈妈。说着说着,便从身上掏出一张老旧的初中生照片,照片中人显然是她自己,可是她却指着说是妈妈。我们知道这是她编造的但她为什么要编造?</p><p class="ql-block">一般来说,慢性精神病患每天承受神经生理的苦痛,生命颇为颠沛流离,如同失根的兰花,有时连身体也不能保证一个稳定的世界。在那位研究生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这样一个女子,借由对“亲生”妈妈的寻觅,她发现一个着地点。“亲生”两个字的出现,对一个飘荡的人来说,就好像一块陆地,一个可以把自己稳定的处所。她哭泣着要亲生妈妈,其实是对自己的召唤,想召唤自己一个稳定的神。然而身旁的人不明就理,每当她哭泣的时候,就跑到护理人员那儿寻求协助,让护理人员以“病状”来处理之。在我看来,这个病人在冷淡的世界里创造出温暖的小地盘,她的失根感因此有了救赎。可是一般人对此现象却看不真切。</p><p class="ql-block">如何看得真切?哈佛大学医学院心理学家杰克·安格尔说:“你必须先做某人,然后什么人都不是。” ( You must be somebody before you can be nobody.)换句话说,你必须先穿紧身衣(做社会的自我),然后再将之卸除。一般人都以为,自我满全就够了,可是很少人知道,真正满全的人恰好是脱掉自我满全的蜕皮人。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在扮演完某人之后,全然不再做某人,羽蜕成没有自我的人。</p><p class="ql-block">佛教并不热衷死后何处去的问题,而是希望在活着的时候,即有所觉悟与了断。<span style="font-size:18px;">所以,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去了然“活着是什么?”</span>亚洲地区兴起的禅宗,即是最具代表性的思潮之一。</p><p class="ql-block">禅宗的生命工作是:若人在活着的时候,即能明了“活着”的整体意义,并以之为生活的依归,就可以得到“开悟”的生活。禅师们的策略是:超越”活着”的自然意义——超越人在身体欲求里的翻腾,摆脱人在事情里的沉浮,而达到一种活着的整体观照,禅师们称之为“佛性”。</p><p class="ql-block">“佛性”是以空无的经验为一切的根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几乎说明一切,其余的说明只是脚注。但是,空无的经验却不是认知的意义,而是生活实践本身。只从字面想了悟“佛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必须用“活在里头”的生活自身,才能算数。而其中的“大自在”、“大解脱”,只有活在里头的人才享受得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死亡是人生最后的试炼。如果一个人不能通过死亡这一关,他大概从来没有满全过。向死而生,<span style="font-size:18px;">才能把生命无常当做心之所住,安之若素。</span></p><p class="ql-block">真正的满全是无限:对他人无限慈悲;对生命无限敬畏;对自然无限卑微;对大地无限崇敬;唯有如此,才能望见生命的无限长河。</p> <p class="ql-block">余德慧《生死无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