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灵山烟火记

板党（廖建华）

黔灵山烟火记

初夏的晨雾轻柔地漫过黔灵山脊，整座山峦仿佛浸润在青灰色的水汽之中。石阶微凉，苔痕将露珠碾成碎银，时有猕猴灵巧地掠过岩壁，爪尖扫落几粒松子，簌簌之声惊起游人的低笑。弘福寺的檐角挂着半缕云霞，钟声悠悠撞碎在莲池里，红鲤摆尾漾起一池碎金。我们沿着九曲径攀至瞰筑亭，俯身望去，贵阳城正被晨光绣成青瓦棋盘，南明河如银线穿珠，将鳞次栉比的屋脊缝进薄雾之中。

时至中午，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山风已裹着一丝凉意。出租车司机用绵软的黔音吆喝着：“蒋家肠旺面？要得！他家红油香得能勾魂嘞！”车拐进宝山北路，老远便望见酱紫色底白字的招牌下黑压压的人群。排队的人群蜿蜒至大街上，我们四人分工，两人抢凳子，两人排队。一位当地的老人笑着说道：“你们是外地人吧，莫急，这碗面值得你等。”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那热意顺着鼻腔往肺腑里钻，令人愈发期待。

粗瓷碗端上桌时，琥珀色的汤底正泛着细密油花。血旺如凝脂般颤巍巍漂浮其上，肥肠裹着酱色光泽，脆哨碎成金箔撒在荞麦面条间。夹一筷肥肠送入口中，卤香裹着曲酒的醇厚漫上来，竟尝不出一丝脏器的腥气；血旺嫩得像新剥的鸡蛋白，舌尖轻抿便化在辣意里，那辣是黔地山民的性子，泼辣中藏着绵长的回甘。脆哨在齿间“咔嚓”作响，恍惚间仿佛嚼碎了外婆熬猪油渣的旧时光。

荞麦面却与故乡的山水形成了鲜明对比。恩施的碱水面筋道如武陵山的褶皱，而这碗混鸭蛋的荞麦面却似山涧秋叶，蓬松柔滑里透着淡淡金黄。同伴搁下筷子叹道：“不如我们吊脚楼下的豆皮实在！”我望着碗中起伏的面条，心中忽然浮现出《楚辞》里“兰膏明烛”的意象——大约黔地的月光才是这碗面的知音，才能照见面条里藏着的云雾山色。

临走前瞥见墙上泛黄的老照片：五十年代的煤油灯下，蓝布衫食客们埋头吸溜面条，挑担的老人守着铁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柜里的陈年老卤。三代人守着这方灶台，把晨昏熬进老汤，将岁月炖成红油。食物的乡愁，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像黔灵山的云雾，近在咫尺，却永远落不进异乡的茶盏。

暮色漫过甲秀楼时，南明河正将两岸灯火揉碎成金鳞。衣襟上还沾着肠旺面的红油香，而恩施山涧的油茶汤，此刻该在吊锅里咕嘟作响了吧？山风轻拂耳畔，我恍然大悟——黔山的烟火与清江的月色，原来是写给游子的两封情书，一封烫着红油印，一封凝着霜雪白，在记忆的褶皱里彼此映照。山水相望处，尽是未拆封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