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边城》（1）

何太贵

先读“题记”（原来“题记”这个东西并不是现在这些中学生玩出来的，还以为是新鲜东西；却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当然，沈从文是正儿八经“题记”，而现在这些中学生玩的是为了吸引阅卷老师眼球增加考场作文分数而整的）。沈先生这篇“题记”有助于在阅读正文前对文章有一个大略的了解。

“对于农人与士兵，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是开篇第一句的前半句。以前，我以为我是在《湘行散记》或《湘行书简》中读到的，却原来在《边城》的题记开篇——不过，《湘行散记》中一定有类似表达，我记得那个像托尔斯泰式的老船夫，我记得那些水上的阳光和河底的石子，那一切他都温婉地爱着——这个人本就是一个温润（某些时候甚至温润得有些羞涩——但是，某些时候又表现得有些雄强、野蛮，也许只是在心理上仍脱不了那个千古文人的“侠客梦”）的人。

“这点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这是开篇第一句的后半句。其实，开篇这句话是开启沈从文所有文学作品的钥匙，他给自己所有的文字定了一个调。寻索着这句话，我们可以看见点亮那些创作、那些岁月的那盏马灯，忽明忽暗、有时甚至被夜风吹得那么忽闪了一下——但它终究没有熄灭；也许很多世纪后，这些文字会湮灭消失，但至少在我存活的这段岁月，它指引着我、慰籍我，给我以温暖和力量。

也可以说，这篇《边城》亦是体现了对于农人与士兵不可言说的爱（虽“不可言说”，但他仍努力地把它表现出来了，且成为经典与坐标，就像故事中那白塔——今天它依然矗立在那青山绿水间——我从图片上看到，绿水逶迤，它泛着温润的辉光）。这个故事里活动着、歌苦笑闹的不都是一些农人和士兵吗？还有船夫，引渡人——摆渡人也属于农人之一种吧？

以前，在初读沈先生文字时，我被深深吸引。那时，我也对这些“农人与士兵”怀了温婉的爱，以为他们是我笔下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源泉。我爱这个世界，爱天地间一草一木，爱这大地上所有生灵、爱我的同类。可是，渐渐我不爱了，我发现他们的鄙俗他们的欺诈甚至伤害；他们并不领你的爱——就像，另一个伟大的面目黧黑表情沉稳头发戟指胡须如浓墨的隶体的“一”字的人，肩起了闸门；这些我爱的同类却说“我挠你痒痒”并且把手指伸向了肩闸人的胳肢。

我转而把热情与献血浇灌地上小草花，呼唤风中飞鸟天上流云夜中星辰以及那逝去和未来的时光。在同类之间实难获得暖意，所以这一点，我与沈先生隔着一层纸——那种糊风筝的棉纸。

“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忽然发现，沈先生寄寓温爱的只是“农人与士兵”，对于都市中那些绅士与淑女他斟酌着他的爱。

接下来，在《边城》题记中沈先生诠释了这种爱的缘由（想必一个写作者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正因了这份关爱，但另外还有一种感情也可以成就——“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罗素《我为什么活着》）。沈先生出身于军人世家，“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全列身军籍”，这是第一；第二，军人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精神深深地影响了沈从文（他本人后来也从军、在军队中混过一段日子），“死去的莫不在职务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将在职务上终其一生”。

因此，沈先生肩负了使命，他自己给自己赋予的绳轭——用文字表现这个（农人与士兵的）世界、表达他们的和自己的情绪这个使命始自何时？它是如何在沈先生心中萌发并茁芽的？也许是投考燕京大学未中之时，也许是当他决定离开湘西离开军队之时就已经决定？“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这是他的自白。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