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弗洛伊德是一位特别偏好二元论式说明的理论家:他会把问题统统划分为两种对立的力量,或者两种对抗的因素。冲突恰恰是精神分析思想的核心之所在——正是意识与无意识欲望之间冲突的战争引发了压抑,从而导致了神经症的发生。孩子对于自己的父母怀有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这些暴力性和情欲性的情感,在幼年时期往往是相互伴随的。这些对立的情绪和冲动的共存,是精神分析理论上的一个恒定的主题。</p><p class="ql-block"> 在1910年代末至1920年代初,弗洛伊德大幅修订并重新思考了精神分析的理论。在本章中,我们将聚焦于弗洛伊德提出的两个主要模板——本能与精神装置的结构(自我、它我和超我)——来探讨精神分析如何转变这些心灵地图的问题,同时也会涵盖弗洛伊德试图就人类的精神生活创造出一种整体化说明的术语学。</p><p class="ql-block">【自恋、自我与它我】</p><p class="ql-block"> “自恋”原本是弗洛伊德用来描述某人把爱指向自身而非指向他者的性态度的术语,刚开始是带有性倒错或病理性的内涵的,然而后来弗洛伊德逐渐意识到,指向自体的爱恋与指向自己身体的情欲性的兴趣,实际上也是一个正常且健康的个体发展阶段。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自爱都可以被看作是病理性的:实际上,一定程度的自爱,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当弗洛伊德开始考虑到自恋的重要性时,他便复杂化了他就本能而发展出来的那一模型。</p><p class="ql-block"> 直到弗洛伊德假定了自恋的存在,他才开始假设有两组不同本能的存在,它们共同支配着所有人类的活动:一组是(联系于自我的)自我保存本能,另一组是(联系于力比多或它我的)性本能。它我是同无意识不可分割的﹣﹣它我想要并欲望的是在此时此地(here-and-now)得到即刻的满足,它并不制定未来的计划。弗洛伊德常常宣称:无意识(等同于它我)没有时间性,只知道现在,而且也只有肯定的回答。另一方面,自我则具有时间意识,也知道生活在这个必须等待的世界上所伴随的是怎样的挫折。自我会告诉自己要延迟满足自己的欲望并跟现实达成妥协,以便保存自己。它我与自我大致对应于两组分化的本能﹣﹣它我相互关联于寻求快乐的本能,弗洛伊德将其称作"爱欲"(Eros),亦即在希腊语中表示"爱"的单词。自我则相互关联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亦即自我保存的本能。起初,弗洛伊德假设这两种本能是相互分离的,而且各自在精神中实现的功能也是不同的。它我说"我要",而自我则叫它等待;它我说"去找它吧",而自我则说"保护并保存你自己吧﹣﹣生存下来比即刻满足重要得多"。然而,自恋的概念却似乎使这两组本能会聚了起来﹣﹣如果你足够爱自己的话,你当然就得好好地保存你自己。你会是你自身关注和情欲投注的原初对象﹣﹣你的主要驱动力便是把你所爱的对象保存下来,当然,这个对象就是你本身。此般景象即清晰地表明,性欲和自我保存这两种明显敌对的冲动,是如何能够会聚并融合起来的。</p><p class="ql-block"> 然而,自恋的理论成果,清楚地表明了我们不可能把性的本能与自我本能完全分离开来。难道每一个人类的动机终究都是性吗?通过把他的精神分析范畴加以重新处理,弗洛伊德找到了解决这一僵局的途径。他提出,在人类的本性当中,可能还存在着无法以他既往使用的术语来加以描述的一种兼具暴力性、攻击性和自我毁灭性的元素——死亡冲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快乐、现实、死亡】</p><p class="ql-block"> 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起先提出有两组本能的存在——一种朝向快乐的本能与一种朝向自我保存的本能——两者共同运作,尽管有着相反的目标。弗洛伊德是用紧张和释放的经济学模型来描述快乐的——快乐恰恰在于紧张的释放。</p><p class="ql-block"> 快乐原则跟力比多是相匹配的——朝向快乐的冲动、愿望的满足、性欲能量的释放。那么,对于弗洛伊德而言,在人类的状况下又是什么在抵制快乐呢?为什么我们不只是一直都在寻求快乐呢?首先,并非所有的快乐或愿望一经设想便可得到满足,就像这个世界并不总是会满足婴儿的那些欲望——这种遭受到有力量毁灭我们想象出来的快乐并让我们的期待遭受挫折的状态,便被弗洛伊德称为“现实原则”。最终,婴儿会渐渐意识到,为了使它的愿望得到准许,它就必须妥协于这个外部世界——延迟满足。</p><p class="ql-block"> 到了1920年,弗洛伊德在他一直秉持的经济学理论上又遭遇了另一组难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罹患“炮弹休克”的士兵,他们会反复地做有关爆炸的梦。人们会无意识地回到一个恐怖而混乱的情境,这其中快乐何在呢?我们为什么会重复我们起初无法坚持去体验的那些事情呢?于是,在弗洛伊德1920年代的理论中,重复便成为了一项新的干扰性要素,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重复也始终是既存在于神经症又存在于精神分析治疗中的一项因素——神经症患者会重复并重演他们的过去,他们无法从自己的过去中逃脱出来。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精神分析的治疗也同样得益于某种重复的过程。治疗即涉及从精神层面上返回一个令人痛苦的情境,就像返回到犯罪现场一样,不过重复的目的是为了去理解此种经验。而治疗性的重复与盲目的重复不同即在于:治疗师能够分析并看到困难的根源。</p><p class="ql-block"> 因此,我们便发现,重复是一种既可能有利于又可能有害于精神健康的策略。在《超越快乐原则》中,弗洛伊德仔细地思考了重复的这些相互矛盾的用途。通过对小孩“棉线轴”游戏的观察,弗洛伊德假设说,重复可能是有用的,因为它可能帮助我们应对那些令人感到不快或显然无法掌控的新的材料。重复会把每一个新的情境都转变成我们可能已经体验过并因而知道如何去应对的一个旧的情境。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明显不具备此种精神用途的“强迫性重复”,就像罹患炮弹休克的士兵的创伤性的梦,这些梦境似乎只是重演了他们的濒死体验,而实际上却并未帮助他们去掌控那一创伤性的情境。因此,在一种极具争议的构想下,弗洛伊德提出了他所谓的死亡冲动,试图以此来解释快乐原则为何会有这样的偏离——它们并不旨在延迟快乐来满足现实的需要。死亡冲动力求的是把紧张降低至绝对的零点。死亡冲动的最终目标,便是使生命归复于一种无机的状态,亦即一种绝对静息的状态。死亡是紧张的终极释放;它许诺了静息和完全沉寂的终极体验。于是,重新上演这些令人不快乐的体验,似乎就好像是对于我们自身死亡的一种排演。</p><p class="ql-block"> 就精神分析的实践而言,死亡冲动通常都不被看作弗洛伊德非常有用的一个经济学概念,反而是关于死亡和丧失的另一种理论,试图解释“我们是否有可能亦或永远不可能去修通我们所爱之人的死亡”。精神分析提出,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应对这些不同类型的真实亦或想象的丧失,然而,这些丧失又是如何联系于一个真实的人发生死亡的那种丧失呢?在他的《哀悼与抑郁》一文中,弗洛伊德便分析了人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某个所爱之人的死亡,或者某个珍爱观念的丧失:"哀悼通常是对丧失了某个所爱之人,或者是对丧失了某种珍贵的抽象概念(诸如我们的国家、自由与理想,等等)而产生的反应。哀悼是一种正常的状态,虽然它可能会涉及一段严重悲伤与情绪低落的时期,但其本身却会随着时间而得到治愈。抑郁则是哀悼的一种病理性的版本。抑郁的症状包括:"令人深深痛苦的沮丧、不再发生对于外部世界的兴趣、爱的能力的丧失、所有活动的抑制,以及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于自责和自怨并在带有妄想性的惩罚期待中达到顶点的自尊感的降低"。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那样,除了在其自我憎恨的方面,抑郁者在所有其他的方面都像是正常的哀悼者。</p><p class="ql-block"> 哀悼将会是一种令人痛苦的过程,它可能会涉及否认所爱对象的丧失﹣﹣他们仍然活在梦里或是幻想里。然而,弗洛伊德声称:"在正常情况下,对于现实的考虑会更胜一筹"。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究会接受对象丧失的现实,而对象在哀悼者的精神构造中的地位也会有所降低。然而,抑郁则涉及另一种精神过程,而且是更加难以度过一种精神过程。弗洛伊德发现,抑郁者会对丧失的对象怀有一些无意识的矛盾情感。既爱又恨的父母的死亡,亦或是遭到一位虽然残酷无情但却令人钦佩的情人的抛弃,都可能会导致严重的抑郁状态。抑郁者会通过展示自我憎恨来表现这一丧失。在此,弗洛伊德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区分:"在哀悼中,是世界变得贫瘠与空洞;而在抑郁中,则是自我本身变得贫瘠与空洞"。丧失被加诸于自身﹣﹣就好像自体的一部分也随着自体中的这个部分所依附的那个人一起死去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会发生的呢?弗洛伊德宣称,抑郁者的自我谴责,其实是在掩饰针对所爱之人或所爱对象的谴责。倘若他们在意识层面上承认了自己指向丧失对象的这些矛盾情感,那么罪疚感必定会随之而来,因而对于自身的这种憎恶,便恰恰是抑郁症患者在无意识中用来保护自身免于这些罪疚感的一种方式。抑郁症患者不会去表达这些困难的感觉,反而会认同于丧失的对象,甚至可能会通过摄取他人的特征而变成此人的样子。例如,一位女儿对她在背地里厌恶的母亲的死亡感到罪疚,她便可能会开始呈现出她的母亲的那些特点,或者是会做她的母亲过去常常做的那些事情。抑郁者觉得自己对于对象的死亡是负有责任的;他们觉得是自己在精神上谋杀了他人。摄取他人的特征,即是在幻想中通过使他人复生来修复这一丧失的一种方式。</p><p class="ql-block"> 换句话说,抑郁症患者之所以无法承认这些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所指向的对象的死亡的现实,恰恰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对于这一谋杀是负有责任的。因此,关于抑郁的治疗便涉及在意识层面上承认并接受那些指向对象的敌对情感。当抑郁症患者最终承认这些感觉的时候,他便可能会停止对于自身的憎恨,从而松开死亡的他者施加在他身上的束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