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春暖了,燕子从屋檐下飞出去,麻雀在枝头跳跃着。老榆树重新挂起满枝头的榆树钱,菜地里的菜苗齐刷刷长起来。姐姐在木板障子根上种了一溜儿喇叭花,细长的茎和翠绿的叶子爬满墙壁,几场春雨过后,所有的花骨朵儿都睁开眼睛笑了。白色的、淡紫色的、浅蓝色的喇叭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满院子都是花蕊吐出的淡淡清香。妹妹为了家里节省鸡饲料,整天傍晚抱着个空酒瓶,满大院路灯下抓拉拉蛄喂鸡。她够胆大的,一把能逮住两三只拉拉蛄,还咧着小嘴傻笑。妹妹特别喜欢干喂鸡的活儿,总是天亮就把小鸡放出鸡窝,天黑前鸡回窝又用砖头把鸡窝口顶上,从不嫌麻烦。我有些害怕这种会飞的大虫子,一到路灯下它们就嗡嗡飞过来,瞎了吧唧往你脸上撞,不咬人吓人一大跳。</p><p class="ql-block">母亲不许我看热闹,要我每天必须将五百块坯翻起来,让太阳晒到另一面,天阴下雨时再盖上油毡纸防雨,坯块干透后又忙着运回家里。从西下洼到我家有一百多米远,我每次能挑四块死沉死沉的土坯。不过挑过几个来回竟和大人们一样掌握了换肩技巧,一路行走中也能低下脑袋将扁担从左肩上转到右肩,再从右肩上换到左肩。后来我们全家都投入到紧张的运坯工作之中了,姐姐挑四块,妹妹抱两块,顶数母亲力气大能挑六块,一千块坯大家足足搬运五六天时间,土篮都压坏两三个。</p><p class="ql-block">仓房动工了,蒋叔叔在地基上架好门框,拉出两道细绳,让我们自己先垒房基,说待砌砖墙时再过来帮忙。吕大姨挺懂行,母亲上班时由她教我码坯。我倒上一锨稀泥摊均匀,在两道绳之间放上一块坯,压住坯与坯的界面,摁实,再闭上一只眼睛瞄瞄整个墙壁,若坯块摆歪了就用瓦刀敲直它。然后在稀泥上又垒起一层土坯,将泥浆填充在土坯之间,遇到门口就将整个坯块砍成两半,错开界面挤住门框。吕大姨对母亲夸奖我说:“这孩子真聪明,一教就会,没准长大能当泥瓦匠!”可惜我家只盖一座仓房,否则说不定我真能当一名合格的泥瓦匠呢。</p><p class="ql-block">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天气炎热了,小伙伴们又去养鱼池钓鱼,江边蹲宿儿了。</p><p class="ql-block">我心痒难挠,春节留下的四盘甩线还一次没试过。听说看养鱼池那个干部走了,池里的鱼可以随便钓,不会钓鱼的孩子一天也能钓十多斤鲫鱼。我挖土脱坯时捡了不少蚯蚓,一直养在罐头瓶里等着过钓鱼瘾,恨不能马上去游泳、钓鱼,可我是盖仓房主力没时间玩。铁南来找我蹲宿儿,我回绝了;七哥来找我抓蝈蝈,我回绝了。母亲也不允许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江边蹲宿儿了,大家都说有只老狼一直在附近转悠,前几天刚刚叼走菜社人家一头小猪,搞得糖厂家属区院里院外都人心惶惶。有人看到狼的爪印,有人听见狼嗥声,有人发现狼拉的白屎,个别的胆小鬼走夜路都吓尿裤子。有个家住南窑地的工人传得更邪乎,说他在下夜班路上亲眼见到过那只灰狼,当时老狼逮住一只吃夜草的小牛犊,正咬住小牛犊的脖子,用自己的尾巴往江边赶呢。</p><p class="ql-block">这样的传闻越来越多,糖厂大院的房山头上到处画满白石灰粉大圆圈,据说老狼的疑心重,会以为这是猎人下的套子就不敢进院里了。有猎枪的人都背起枪出去搜寻老狼,明利的父亲带着苏联猎狗转悠好一阵子,连个狼影都没见着。我心里憋气,有点儿恼火,母亲你何必用吓唬人的办法留我干活儿,本来我就没打算出去呀。光天化日下哪来的狼?都是吃饱撑的人闲扯淡,自己吓唬自己,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p><p class="ql-block">仓房上顶的时候,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过来帮忙了。蒋叔叔踩着凳子在房头架上几根檩子,铺上一层木板,木板上又铺上一层厚厚的芦苇。大家把和好的泥巴甩上房顶摊开抹平,整个房顶就上完了。新仓房与鸡窝、猪圈形成一面院墙,加上隔壁吕大姨家原有那面院墙,我们再用剩余的砖头立起一道院门,这样一来家里总算有个大院了。母亲乐了,我也乐了,姐姐妹妹乐开了花。我们乐得那么开心,虽苦中求乐,其乐也融融。我的胳膊变得粗壮,周身充满力量,也可以骄傲地向小伙伴们显示我不再是什么厂长的“公子”,而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劳动者。新仓房建成后,我们把家里的破烂和煤都堆进里面,父亲的骨灰盒原放在写字台小柜里,母亲考虑再三,取出来包在一床破被套里藏进仓房。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骨灰盒碍谁事了,犯得着掩掩藏藏,让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么?</p><p class="ql-block">广播和报纸上开始大肆宣传这个省升起新曙光,那个市“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p><p class="ql-block">糖厂进驻了军代表,学校也进驻了军代表。</p><p class="ql-block">在军代表的强行督促下,“炮司”派和“二九”派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化干戈为玉帛,敲锣打鼓联合起来成立革命委员会,携起手来共同对付走资派。白土地人又聚集在操场上,大跳特跳不伦不类的“忠字舞”,欢庆糖厂大院一片红。厂革委会为使队伍纯而又纯,不许走资派跳“忠字舞”了,早请示、晚汇报鬼队也自成一体,每天必须一丝不苟地低头认罪。家属和孩子则基本上是走走形式,敬祝过“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就做鸟兽散了。</p><p class="ql-block">糖厂子弟学校也成立了革委会,由厂里派来个满脑袋无产阶级专政,满嘴阶级斗争的造反派当主任。我早就认识这家伙,因为他的秃脑门上没几根头发,说起话来一副公鸭嗓子,阴得很,大家背后都叫他白脸狼。别看他整天嘿嘿笑着,其实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走资派见了他都退避三舍。这副笑脸在以后岁月中我不知还要碰到过多少次,心里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避都避不开。母亲说新主任是个刑满释放分子,他一来我们准没好日子过!果不其然,白脸狼刚一走马上任,阶级斗争就骤然升温,他又把“挂”着的走资派摘了下来,重新批倒斗臭。</p><p class="ql-block">母亲不再扫厕所了,从厂里调回来率领学校的鬼队劳动改造,每日里顶着毒日头给家属服务站种菜。因为所有的造反派都认为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改造思想,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糟粕,他们绝不能对阶级敌人手下留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稍一放松警惕就会红旗落地,江山变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