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七载云烟》之《天地一瞬》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也是昆明时光的回忆。《天地一瞬》是《七载云烟》中的第一篇,算是一个总起,由此引出后面的叙述;但该篇又倾向于所居留处,地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段是昆明的行经,“我在云南住过七年”,“准确地说,只能说在昆明住了七年”,“我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是市内。市内又以正义路及其旁出的几条横街为主”……这让我想起雷平阳那段著名的表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p><p class="ql-block">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p><p class="ql-block">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p><p class="ql-block">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雷平阳《亲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我想,汪老在该文中逐渐缩小的过程,同样浓缩了他生命中那七年的“青春和悲悯”,当然,还有欢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此写来,线索清晰,有条不紊,是事实,却也把描写的目标逐渐集中到一个点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北起华山南路、南至金马碧鸡牌坊的正义路上,他们又常去南屏大戏院看电影,演的都是美国片子——这与云南和昆明无关。汪老们(他和谁以及谁谁呢)更多的时间是“无目的地闲走,闲看”,而这“闲走,闲看”却走出了、看出了许多文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们去逛书店。汪老是爱书的,他读杂七杂八的书。没想当时昆明就是开架售书了,穷大学生就靠在柜台边,看一本书,一看两三个小时。大概后来就实行“封闭”售书了,现在又才开架售书——不过现在又“封闭(塑封)”售书了。许许多多人都描写过在书店蹭书的经历,比如林海音、葛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汪老只抓住特色,抓住印象最深的来写,平平淡淡只是叙述,甚至没有描写;可是这平淡里有韵味,即使没有韵味,也让人感受到一种心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汪老们去逛裱画店,强调那时昆明几乎家家都有钱南园和吴忠荩。汪老自小便练书法,他对字体寄托了一份美学与艺术的关注。钱南园的颜字对联四方四正,吴忠荩的行书四扇屏极其流利但用笔扁如竹篾——“慰情聊胜无,看看也是享受”。“慰情聊胜无”这个短语的岔进有点像李敬泽《如雨燕般飞向辽阔》中“昊天罔极”与“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岔入,这是古典学养的熏蒸自然而然的融入。“他必定会成为心怀天下的人,心事浩茫连广宇,无数的人、无尽的远方都与我有关,这不是简单地把自己融入白昼或黑夜、人间与世界,而是,一只孤独的北京雨燕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李敬泽《如雨燕般飞向辽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汪老用语的特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看似平淡的闲逛中,有无尽风味。汪老在这异乡的游荡中完成文学的教育,从民间汲养着自己艺术的成分。武成路后街有两家做锡箔的作坊,汪老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看做锡箔的师傅在一个木墩上垫了很厚的粗草纸……”我想起了沈从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中的段落“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作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 沈先生之所以为什么赏识这个学生,原是他们有相同之处。虽然一个出身败落的军人之家,一个出身殷实的商贾之户,但他们对百物万汇的兴趣与打量关注这个世界的方式,是一样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汪老看师傅浑身是汗,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劲夯砸那一垛草纸,捶成锡箔——他倾心于那过程,欣赏那匠艺,他称之为“捶锡箔艺术”。他知道人们的兴趣在更丰富的声光色影上,他们认为“这有什么看头!”——可是我也喜欢这在常人看来没有看头的东西,我这没出息的人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逛茶叶店,主要看的不是茶叶,而是茶叶店里的对联。汪老在华山西路一家茶叶店里看到了这么一副对联:“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汪老有疑问,为什么茶叶店要挂这么一副对子呢?这种引他处材料嵌入自己文字的方法,可以增加文字的趣味性和真实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往来的是大西门一带,在大西门外凤翥街、龙翔街见到来往于滇西的马锅夫,汪老觉得很难“深入”那种生活,但能切切实实感觉到那就是“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看卖木柴的、卖木炭的、卖粗瓷碗、卖砂锅的,常为一些小细节而感动不已。我觉得沈先生读那本“大书”时,被感动的也是这些生活与人生的细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段,由该节介绍的这些“大环境”的熏染转入到下一节关于西南联大的叙述。汪老充分强调了西南联大对于他人生和文学的影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七载云烟》之《天地一瞬》(汪曾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云南住过七年,一九三九—一九四六年。准确地说,只能说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远只到过呈贡,还有滇池边一片沙滩极美、柳树浓密的叫作斗南村的地方,连富民都没有去过。后期在黄土坡、白马庙各住过一年,这只能算是郊区。到过金殿、黑龙潭、大观楼,都只是去游逛,当日来回。我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是市内。市内又以正义路及其旁出的几条横街为主。正义路北起华山南路,南至金马碧鸡牌坊,当时是昆明的贯通南北的干线,又是市中心所在。我们到南屏大戏院去看电影,——演的都是美国片子。更多的时间是无目的地闲走,闲看。</p><p class="ql-block">我们去逛书店。当时书店都是开架售书,可以自己抽出书来看。有的穷大学生会靠在柜台一边,看一本书,一看两三个小时。</p><p class="ql-block">逛裱画店。昆明几乎家家都有钱南园的写得四方四正的颜字对联。还有一个吴忠荩老先生写得极其流利但用笔扁如竹篾的行书四扇屏。慰情聊胜无,看看也是享受。</p><p class="ql-block">武成路后街有两家做锡箔的作坊。我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看做锡箔的师傅在一个木墩上垫了很厚的粗草纸,草纸间衬了锡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劲夯砸那一垛草纸。师傅浑身是汗,于是锡箔就捶成了。没有人愿意陪我欣赏这种捶锡箔艺术,他们都以为:“这有什么看头!”</p><p class="ql-block">逛茶叶店。茶叶店有什么逛头?有!华山西路有一家茶叶店,一壁挂了一副嵌在镜框里的米南宫体的小对联,字写得好,联语尤好:</p><p class="ql-block">静对古碑临黑女</p><p class="ql-block">闲吟绝句比红儿</p><p class="ql-block">我觉得这对得很巧,但至今不知道这是谁的句子。尤其使我不明白的,是这家茶叶店为什么要挂这样一副对子?</p><p class="ql-block">我们每天经过,随时往来的地方,还是大西门一带。大西门里的文林街,大西门外的凤翥街、龙翔街。“凤翥”“龙翔”,不知道是哪位擅于辞藻的文人起下的富丽堂皇的街名,其实这只是两条丁字形的小小的横竖街。街虽小,人却多,气味浓稠。这是来往滇西的马锅夫卸货、装货、喝酒、吃饭、抽鸦片、睡女人的地方。我们在街上很难“深入”这种生活的里层,只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这是生活!我们在街上闲看。看卖木柴的、卖木炭的、卖粗瓷碗、卖砂锅的,并且常常为一点细节感动不已。</p><p class="ql-block">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响最深,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来自网络)</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