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作人《故乡的野菜》(1)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段是什么作用呢(他说他没有故乡,又说故乡很多)?“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但住得久了,也有了感情,也就成了故乡。“凡我所居留处,皆有情感——皆为故乡”。浙东是不折不扣的怀念之所,南京、东京是,现在北京亦是。这篇文章题为“故乡的野菜”,那“故乡”到底是指何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感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段说西单市场买菜,说起有荠菜在卖,于是引出浙东的事(这里用的是“事”,不一定是“菜——荠菜”)。介绍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不拘城乡,皆有采食。以荠菜与马兰头对比,突出荠菜之特点——在野。虽野,有关传说却雅。以《西湖游览志》和《清嘉录》为例,证。此处,周氏渊博的阅读增加了野菜的趣味。这说的不仅只是那野地里星星点点、楚楚摇曳的小草花了,而是文化。趣味,是周氏作文的一大特色,愉悦了我们贫乏淡泊的生活与心灵。田野里的草木确实需要我们的心灵来滋润的,就人类而言,草木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因为我们看,所以它们着我们之色彩。周作人的荠菜一定不同于辛弃疾的荠菜,张洁的荠菜一定不同于周作人的荠菜,张羊羊的荠菜也一定不同于张洁的荠菜。不过,他们的荠菜一定都簇生着小小白色的花朵,一定都长成了一株精灵;这株精灵里有他们的影子与他们的面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浙东人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段说黄花麦果。这几句有点像植物学介绍:“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可是又不是。为什么?先不说这几句,只下一句,“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这是周作人式的。“捣烂去汁,和粉作糕”古文功底,何其简练!“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这更是在周氏的《故乡的野菜》里读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花麦果韧结结,</p><p class="ql-block">关得大门自要吃:</p><p class="ql-block">半块拿弗出,</p><p class="ql-block">一块自要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儿歌也许无深意,跟中心思想亦无大关系;可是它增加了行文的趣味。作文一定要有崇高的思想,传递精彩的内容,激发向上的人生——那未免也堕了功利的坑塘。抗争,启蒙,救亡,是人生的一种主题,它有实效性;闲适,亦是人生的一种状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觉得我们应该采取包容的态度,格格抗暴禁烟的林则徐都说,“海纳百川,有容纳大”,我们为什么不能容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周也许生错了时代,他那些闲适、那些小品,放在今日这个盛世来读,实是能让人安静下来,启迪一份思索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由黄花麦果,说到黄花麦果糕。这是风俗,从最后一句“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读到对旧时光的忆念。人说这是对故乡的回忆了,我却觉得“对旧时光的忆念”要含括一些、包容一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处描写黄花麦果糕颇形象生动,“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周的描绘能力实是很强的。简练,简洁,而又生动详尽。这种功力与笔力是如何炼成的?我希望有这样一种能力,淡而有味,“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 ,陌上花开,缓缓如老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确实有对故乡的怀念了;但焉不是对旧时光?即使是地,那也是因为那地儿渗透了情感,那地儿能引出对在那地上发生的人与事的怀念。这印证了周在开篇说的观点。我也以为是这样的。我就觉得我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但是凡我所居留处,都曾关照,都留有我生活的痕迹;我都为它写过字。我觉得这整个宇宙都是我的家,我是属于渺渺茫茫兮太空的。我赞成宇宙大爆炸说。那些碎片散逸出来,现在已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们又纷纷向当初所来之处聚拢去,所以我现在正走在回家的路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岔开周作人远了,还是回到“故乡的野菜”上。</p><p class="ql-block">我觉得“黄花麦果糕”有点像我们南高原的面蒿粑粑,原材料可能差不多,只是形状一为“茧果”,一为饼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故乡的野菜》(周作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p><p class="ql-block">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p><p class="ql-block">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p><p class="ql-block">“黄花麦果韧结结,</p><p class="ql-block">关得大门自要吃:</p><p class="ql-block">半块拿弗出,</p><p class="ql-block">一块自要吃。”</p><p class="ql-block">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p><p class="ql-block">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p><p class="ql-block">十三年二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