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何太贵

古时在楼四周围栏，想来栏杆与主体之间应该铺板，所以不论春秋或冬夏都可依栏而坐凭栏而望；所以这建筑附件也屡屡进入了古典文学的长廊。

“槛菊”是槛外之菊吧。这里为什么写到槛呢？首先它是个环境，然后为后面写“独上高楼”预埋伏笔；先到槛外，后有登楼。这是自然而然，但不写槛，未免突然。至于菊呢？那是古中国情趣象征的一个意象，来自陶潜，经李清照发扬光大，还有诸多诗词把它簪在秋天的乌发上。首先，槛外种菊是情趣高雅的表现；然后到了秋天却无人携手而看，它便成了哀愁的象征（寄托物，或愈增哀愁的饰物）。所以这里“槛菊愁烟”是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而投注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菊花，它懂什么呢？不过秋天开放，风来摇曳，秋尽凋零，满园落英，等待岁月收拾。但是人会比黄花瘦，瘦的是人，是相思无寄。菊烂漫，可是愁于烟，被烟笼，菊与烟相形增弥漫（迷离），那萦怀的是景，这“愁”的是人——本词主人公、思妇（这是一阙代言词）。

接着写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孔子家语·六本》），自屈原行吟泽畔佩芝兰，这草本亦成高雅之物，自古及今涂绘不尽。菊兰绕栏，这是高雅居所，从阶级的层面看来，这是贵妇人所居之所。当时社会上层都有如此忧郁，更何况底层民众呢？撇开阶级意识，总是人之情感寄托之一。“兰泣露”，拟人，拟兰叶之上凝露，符合秋天色彩。形容菊用烟，形容兰用露，很符合它们各自的特点。

先写槛外的花草、植物，再写罗幕，一层层深入，由外而内，这“愁”、“泣”及“轻寒”其实都是人的主观投射。“燕子双飞去”似乎是实物描摹了，可这个“双”字亦透露（或反射）了人之形单影只。燕子双双离去，一示此处无趣，它们自有乐处，不拘“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总不似我拴在这里（有时想来贵如富人亦不如一双飞禽；二鸟都成双，双宿双飞，可我却独守空房独自消磨。这时间，在古代妇人的生命里，其节奏也许比今日缓慢一些吧）。

前一句，绘了三种景物，也许是秋日黄昏，天光还亮，还能看见“槛菊愁烟兰泣露”；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那层白昼的幔放了下来，夜色涂抹了四周景物，高楼也陷入了黑的浓与感觉的空与茫里吧。不说看见明月，直接以“明月不谙离恨苦”出场。以我观物，物我皆著了我之色彩吧。这一句以反面出之，明月不知，而实含无限怨尤在其中，这语气里有责怪啊。可是明月它知道个什么？这是主人公无限心曲的折射。“斜光到晓穿朱户”，是进一步深化与描摹。“斜光到晓”是一整夜，暗示了主人公整夜无眠。整夜无眠干什么呢？写论文还是搞科研？为下阕的抒情埋伏笔。上阕营造氛围、筑坝蓄势已到不可不出只待喷薄的情势。

过片“昨夜”承上阕“到晓”，返回去扣“明月”句，有回环之效，不尽缠绵悱恻。斜光到晓了，却又宕回去忆昨夜，下阕实是从上阕里申发而来。

在时间上，有反复、层递与曲折；在意境上，这一句却使该词与千万首婉约词有别，正所谓“情致深婉而又寥阔高远，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出于婉约而高于婉约。

西风凋碧树，衰飒。西风，是厉厉的，凋的是碧树。碧树意象华美，可用一“凋”字与西风联系起来，愈华美愈增哀愁，华美被凋，何存华美？西风凋碧树，只是景之描写，可其中蕴含了多少人的心理与情思？又是一年秋尽，时光流逝，远人未归；天气渐凉，良人安否？自然而然引出下一句“独上高楼”。此处的一个“独”字又与上阕的“双”字相对，见出人物内心之孤寂。

一个“望尽天涯路”，无限拓展了这首词的空间，正是这一句提升了该词的意境，使得它阔大起来。路断天涯，尽头茫茫，而一“望”字使得人的心理也阔大且苍凉起来。望尽天涯路，虽言望尽，其实望不尽。在那尽处，思绪并未停止。凋零里有伤悲，阔大里却又有一种相反相成的富足。这层壮阔让悲伤也变得豪壮。

煞尾是个余音袅袅的尾声。一放一收，“欲寄彩笺兼尺素”是放，“山长水阔知何处”是收，归回到无语凝噎。锦书无由，音讯难达。“山长水阔”承上“天涯路”，虽收而放，是放了又收。

终是回到主人公无尽的秋思之上，下阕的抒怀使上阕的营造与铺垫落到实处。上阕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下阕借景抒情，景阔情渺。正如陈廷焯所说“缠绵悱恻，雅近正中。”（《大雅集》卷二）。王国维也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尔。”（《人间词话》），王又以该句喻治学三重境界之第一境，虽已与原意无关，但那种顾盼探寻的神韵很得风致。

婉约词能写出如此飒爽、阔大与悲壮，实是难得。晏殊的这种心理颇值揣摩。

附

《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