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汪曾祺《烧花集》

何太贵

<p class="ql-block">读汪曾祺《烧花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汪老早期的文字如呓语、似独语。独语体却似乎是现代文学史上另一拨人的特色。汪老的独语自有风格,似乎独语却又似与谁晤谈,是围炉、是促膝,似自说自话却又如有契心。</p><p class="ql-block">这“烧花集”是何意思?把花拿来烧吗?颇费揣测。</p><p class="ql-block">这是一段序言?像是一则小品。</p><p class="ql-block">四段,每一段之间又用空行独立隔开。</p><p class="ql-block">第一段似乎秋天来了。</p><p class="ql-block">“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开篇是一句俗语,是一句常话。读之,似乎秋就来了。这一句也成为一个意象了吗?有时候我觉得意象不仅只是一个词,似乎句子、短语里面也有图像与情感的浓缩。叶与秋当然有关系。可是紧接下一句汪老却违反常规,——初读有小小疑问,再读却有大诧异:“秋与知是否邈不相关?”重要不在这个问,而是透露了临秋心态与少年意绪,是一种彷徨、一种踯躅与一种低徊。</p><p class="ql-block">“二而一?”以退为进,是进实退,进进退退,“管它!”落下一片叶子是真的。汪老这语言简直是口语,不是“独语”又是什么?语言浅显又具诗意。</p><p class="ql-block">“普天下决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触叶落而引申到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地,这是从“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化来的吗?想想,这世上确实没有两片叶子同时落下,或者时间先后总有分秒之差,或者下落的方向、劲道或者每一片叶子所携带的心情……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个风也。连风都不是同一道,那落叶如何同时落?这个“也”字有点意趣——前面说的是“意绪”,这里却指“意趣”。“只要是吹的,不管甚么风。”思绪又一转。却又“风不可捕”,再转。这内心的矛盾与困惑尽被吹出。关于风的思绪悠荡,风不可捕,还是回到地上这一片落叶吧。这片落叶“红的么?”,你没有看见啊,你不会看吗?语句浅显,可思绪万转。这是年轻时汪老的所擅吗?除了坚卓、砥砺,原来那时的西南联大还有另一种风貌。</p><p class="ql-block">空一行。</p><p class="ql-block">下面另起一层。</p><p class="ql-block">“我的欢情”,是突兀,相对上一层,此段描写是一个宕开;相对下一句,“那一枝”——亦是一个宕开。汪老在一段之内有联系,如第一段段末“我拾起这片叶子。红的么?”扣段首“一叶落而天下秋”;一句之中却又有若干潜气、内转。“我的欢情”与“那一枝”又有什么关系呢?汪老的文字有时要当作诗来读;也许汪老本质上是个诗人,却诉诸于散文。</p><p class="ql-block">“一片寂静的树枝中”,当是在同一个场景,由地上那片落叶望向天空。写树枝的动,由“颤巍巍”到“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从实至虚,由形象到抽象,汪老联想到了韵律与生命,“韵律”是一层上升,“生命”是更高一层上升;这实体的动与虚拟的动,又让汪老通感到了“钟声”。写散文,也需要思维的跳跃。融之于古典与沉稳的有余光中,足踏实地联系今日的有史铁生。</p><p class="ql-block">“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诗人,偶尔也客串一下哲学家。</p><p class="ql-block">“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好理解;可“一笑是无穷”却为另一层转折与递进,这一层思索超越了前一层。</p><p class="ql-block">以下,再空一行,是为第三层;却是讨论哲学了,美,本来就是哲学的一分支。这大概不是从上面的内容而来,而是从思辨的思路上来了。语言本身诗意而美,却充满不可捉摸的奥秘。每一句都费揣测。“没有人能够在看到之后才认识。”是的,这是唯物还是唯心?“你是跟我的生命一齐来的”,是谁?是美吗?“美的定义是引起惊讶与感到舒适”,这是著名的美学定义了。但,这是“美”还是“美感”的诠释呢? 汪老的老师沈先生在《长河》中写到:“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师徒之间有影响吗?敏感的人对于美的感触与热爱却是相通的。“希望的眼睛与回忆的眼睛有同样的光,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正如“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原来哲学的思辨是贯穿在整个一篇《烧花集》中的。回忆,却终需落到实处来。阴晴雨晦都是天上云所变幻。</p><p class="ql-block">空一行,最后一层。</p><p class="ql-block">“水至清则无鱼”,也许又由天上望到地下,说到水了,仍然是喃喃自语。“水至清则无鱼”是一句略含否定的话语,“无鱼”是不好的;“然而历历可数岂非极可喜境界?”不过,真的历历可数么?下一句却是写景,“虎皮石边,白萍动了,一个水花儿,银鳞翻闪”,“红蓼花边的眼睛映一点夕阳如珠”,这句式的多变,让人不能不羡慕!只“一尾,两尾,三,四”已可见。——却又回扣到“历历不可数”的分辨上来。因为:忘了。</p><p class="ql-block">“我还没有到能静静分析自己的年龄,永远也到不了”。先不讲对于这句话的辩析,单是这一句我已发现汪老永远保持年轻心态的原因了。原来那个仿佛不会老的老头,秘密早在23岁时就已透露。</p><p class="ql-block">这一个长段之后突来两个短句独立成段。第一句就是一句,却没有标点:“一枝西番莲以绿象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这是一个西化的句子,满目迷离满眼雕缋,沉着繁复,如松脂的凝注终欲滴落。</p><p class="ql-block">“一只满载花粉的蜜蜂触动花瓣,垂着细足飞出窗外。”</p><p class="ql-block">“幸福可见如十指。”这一句绾合全篇,如粲然而温润的春阳,超越了叶落的秋日。“幸福可见如十指。”还需要分辨吗?这“历历可数”。</p><p class="ql-block">末了,附有一个题记,可仍然一样迷离倘恍。“终朝采豆蔻,双目为之香。”美,更在通感,不是香味濡染十指,而让视觉皆香;那是怎样的熏陶?至此,汪老承认,原来他所有努力与勉强,都做成了一个比喻;可是,他却落入了不确定性的虚空,“切实处在其无定无边”、说了许多话却与相对嘿无一语“差不多”。原来,这确实是一篇序:“我本有志学说故事,不知甚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样文体作故事引子”,序《烧花集》。“花如灯,亮了”,——可是“烧花”仍然不解啊。</p><p class="ql-block">1942至1943的汪老写了《昆虫书简》、《雨季书简》、《蒲桃与钵》以及《烧花集》,我觉可以把这一时期的文字都找来,作一集中阅读,当可发现他早期创作的风格与特色。</p> <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烧花集》(汪曾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秋与知是否邈不相关?二而一?管它!落下一片叶子是真的。普天下决不能有两片叶子同时落,然而普天下并是那一个风也。只要是吹的,不管甚么风。风不可捕,我拾起这片叶子。红的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欢情,那一枝……</p><p class="ql-block">一片寂静的树枝中,有一枝动了,颤巍巍的;韵律与生命合成一体,如钟声。于是我想起,一只小鸟,蹬一蹬,才从这里飞去。静是常,动是变,然而任何一刻是永远。</p><p class="ql-block">“有笑的一刻,就有忆笑的一刻”,一笑是无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没有人能够在看到之后才认识。你是跟我的生命一齐来的。“美的定义是引起惊讶与感到舒适”;后者是已经熟悉的,前者是将会熟悉的:希望的眼睛与回忆的眼睛有同样的光,因为它们本来是一个。回忆未来的风雨晴晦,你看,天上的云,多真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至清则无鱼,然而历历可数岂非极可喜境界?</p><p class="ql-block">——历历可数么?不可能的。一尾,两尾,三,四,虎皮石边,白萍动了,一个水花儿,银鳞翻闪,啫,红蓼花边的眼睛映一点夕阳如珠,多少了?忘了。单是数本身就是件弄不清的事。“我还没有到能静静分析自己的年龄”,永远也到不了。</p><p class="ql-block">“想到你的爱特别是一种头脑的爱,一种温情与忠诚的美而智的执著”。芥龙为这句话激恼了。</p><p class="ql-block">一枝西番莲以绿象牙的嫩枝自陶缶中吮收水分。一只满载花粉的蜜蜂触动花瓣,垂着细足飞出窗外。幸福可见如十指。</p> <p class="ql-block">附 烧花集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终朝采豆蔻,双目为之香。一切到此成了一个比喻,切实处在其无定无边。虽说了许多话,则与相对嘿无一语差不多少,于是甚好。我本有志学说故事,不知甚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样文体作故事引子,一时怕不会放弃。去年雨季写了一点,集为《昆虫书简》,今年雨季又写了《雨季书简》及《蒲桃与钵》,这《烧花集》则不是在淅沥声中写的了。是一个不同耳,故记之。“烧花”是甚么意思,说法各听尊便可也。谁说过“花如灯,亮了”,我喜欢这句话,然于“烧花”亦自是无可不可。 卅二年十二月二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