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消失的祖屋

㱔suǒ

2020年国庆中秋双节，我回到远在700里外的故土滇西大理三角里村。年岁渐增，奔五在望，回家的脚步越来越频繁。可每次回家，我都习惯性地到村子里走一走转一转，不然美丽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会让我目不暇给，甚至有些跟不上趟。 10月3日一早，我经过祖屋旁，突然发现祖屋正房的位置，属于爷爷大哥家住的老屋已经被推倒，成为一片空地。空地里一台挖掘机看起来有些突兀，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模样矗立在旁边，四处堆放着拆卸下来的建筑材料。 听房子主人大爹的四儿子堂哥略带自豪和兴奋地告诉我:“准备推倒老宅，新盖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村子里，像堂哥这样外出打工几年后，回家重新置地或推倒老屋盖新洋房的已经很多了。环顾四周，到处是像别墅一样的豪华气派洋房，而土木结构的老屋，正渐渐消失。 我快步走进祖屋，略感欣慰的是我出生在此的那栋属于耳房的四间二层楼祖屋，看起来有些沧桑、甚至有些破旧，但还依然坚挺地伫立着。我家祖屋的所有权属于二叔和五叔家，遗憾的是，他俩兄弟都已过世了，现在祖屋属于他们的后人。而后人，都在别的位置重新建盖起新的楼房。 祖屋的院坝看起来凌乱不堪，四处散落着杂物以及拆卸下来的木料，屋内已经无人居住，人去楼空，都是铁将军把门。 大门口，一块蓝色显目的提示牌：“长期无人居住房屋”赫然跃入眼帘，让我感到失落和感伤，也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祖屋老了，它正被遗弃，也正渐渐被遗忘和消失。难道这就是时代发展滚滚前进的车轮下，老屋该有的命运，还是不破不立，推陈出新的结果，让老屋再难容身？！ 我家的祖屋，得从爷爷的父母（曾祖父、曾祖母）说起。我家世代农民，曾祖父、曾祖母育有爷爷三弟兄，爷爷排行老三。曾祖父50多岁就去世，曾祖母在曾祖父去世后，不仅只身一人带大爷爷三兄弟，而且还带领一家人自力更生、勤俭持家，建盖起祖屋。 我家祖屋是典型的白族三坊一照壁（三方盖房子，一方建照壁和大门）民居。据说，三角里村子只有我家能一次性地完成建盖三方的房子，大多家庭都要积攒几年才能完成三方房子的建设。 盖房子，白族人家的头等大事。让我对曾祖母由衷地敬佩，一位弱女子，地道农民，独自一人抚养三个儿子成人不说，还能建盖起如此庞大的房子。这得付出多少的艰辛和努力，这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啊！ 听说，曾祖母对盖房子的木料很挑剔，都是到距离家很远的滴水箐采购质地很好的冷松木。从现在堂哥拆卸下来的木料可以看出，上百年过后，依然质地很好。 遗憾的是，我的爷爷、父亲去世后关于曾祖母过细的情况，无从详细知晓，只能从没见过曾祖母的母亲那里支离破碎地听到一些渐渐远去和消失的故事…… 当然，祖屋如丰碑一样，记载和呈现了能干的曾祖母为后人、为家族做的贡献，这是不可磨灭和忘记的。 无法知晓和考证，曾祖母是在哪一年，在三个儿子成家立业后分的家。分家的重头戏无疑就是分房子。分家后，正房四间房子由爷爷的长兄家居住，有一儿三女；东南侧四间两层楼的耳房由爷爷的二哥家居住，有两个儿子、四个姑娘；我家住西北侧四间两层楼的耳房，父亲有五弟兄，父亲排行老大。 我家的祖屋还有两个离奇的经历，一个是，新祖屋建盖好不久，隔壁不远处更早的祖屋，被火付诸一炬，幸好没有波及祖屋。另一个是，曾祖母分家早，不然我家差点就划成地主。村里另一家，也是建盖了房子，虽然比我家少了一方的耳房，由于没分家，居然成为地主，后人没少遭罪。 爷爷三弟兄，各自后人人丁兴旺，祖屋人口最多时，四五十人的样子。这么多人共同居住在祖屋的模式，是当时白族家庭分家后的惯例。几家人共用一个院坝，院子里人、鸡、猫、狗共用，显得拥挤、嘈杂、凌乱不堪。幸好，各家各户的厕所和猪圈、牛羊圈都在祖屋外面的巷道边上。 我记事时，我家近20口人就挤在分在爷爷名下的四间两层楼的耳房内，爷爷奶奶住阁楼上，父母及我们三姊妹住一层主卧，那时二叔二婶已有两个孩子住一层次卧，单身的三叔、四叔、五叔挤在楼上的一杂物间。 三个大家庭，甚至可以说是三个家族住在一起，祖屋的院子热闹非凡，小孩子玩游戏的、八卦的、夫妻争吵的、喂鸡鸭的、找娃的、打骂娃的、在院子里晒粮食的……每天都是闹哄哄的，直到深夜才会静下来。天还未亮，鸡打鸣、狗叫声此起彼伏，让你感受到人间太值得！ 虽然院子是公用的，没有明显界限，但各自心里都有数，一般只使用自己房前的那一小片。如果“过界”大多都要和对方打招呼。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邻里之间，妯娌之间，也会有远近亲疏。有的投缘关系好，有的会有过节和矛盾。各家小媳妇之间，偶尔会吵架，这时，往往长辈劝说调解那就和好如初。 记得曾经出现过，二爷爷的儿媳妇在我家的院坝位置滑倒，她蛮横地指责和认为是我家二婶故意在地上泼水导致她滑倒。她男的我喊大叔的，也不讲理，差点引发与二叔动手。两家一直有过节，多年后，还真闹到打架。 爷爷做篾匠，经常在院子里操作，容易越界，但没人敢惹爷爷，因为爷爷是辈分最高的，他的两个哥哥，大爷脾气性格温和，从不会对孩子发火；二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小屁孩在院坝里吵闹影响到爷爷，爷爷火气很大，会直接动手揍，根本不讲道理，他的道理只有棍棒，小孩子见爷爷根本不敢造次。 院坝排水功能极差，雨季经常积水，出行不便，还会夹杂一股臭味。可小屁孩可不这认为，经常玩的不亦乐乎，成了泥娃娃，大人可生气了。走出祖屋的巷道，巷道口外就是村子里的中心位置，我们叫庙会场，每天大量人员聚集于此，如此好的区位优势，真是乐坏了我们小屁孩。 我家住的主卧室，由于靠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型挡水闸一侧，雨季经常会被水淹，一觉醒来水已经快淹没到床沿了，鞋子都漂起来。听母亲说，一到下大雨就担忧，睡觉都不安稳。还有几次都害得半夜起来舀水，担忧房子倒了。幸好祖屋质量好，从没有因为泡水而坍塌或跨下。 祖屋里有许多过往和记忆，也留下许多故事，现在想起，依然有几件难以割舍和忘记的事情： 祖屋里就数大爷爷的长子我们喊大大(大伯)的最有文化，大大高小毕业，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经常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帮人写对联，有时也帮人代写书信。 我经常缠着大大给我讲些奇闻异事，冲壳子或摆古。长大后，总觉得大大啥都懂，还带有点怀才不遇和孤傲。遗憾了，读书那多，每天还是和盘田种地，农耕相伴。 我祖上的很多过往都是大大与我摆的，大大在世时，我也想不到把祖上的事情用文字详细作记录和整理，现在想来也是后悔自责。 大大四个儿子，大儿子我的大堂哥长得高高大大，也很帅气，曾经在北京当兵。偶尔回来探亲，我们天天极为崇拜地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北京天安门的事情。堂哥脾气很好，还会给我们从未见过的糖，可好吃了。 遗憾的是，大堂哥居然精神失常，原因小孩子不懂，长大后父亲告诉我:“堂哥希望留北京，结果退伍回家，割舍不下加上心里有落差，落下病根！” 最后，堂哥命运悲催，可以说妻离子散，孩子夭折，妻子也离开他改嫁别人。庆幸的是，堂哥后来得到政府的照顾，把他安置到大理喜洲的一个疗养院疗养，还有工资。听说，堂哥偶尔回故土看看，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但堂哥孤身一人，最终选择留在疗养院安享晚年了。 另外一侧耳房就数二奶最传奇，二奶会做法事、驱鬼神、叫魂，祖屋里经常有外村和本村慕名而来请二奶帮忙治治的。 二奶看鬼神，拿下自己的头帕，嘴里念念有词，张开拇指和食指，我们叫托（手指和拇指张开后的长度）来回托头巾长度。长度是固定的，从左到右丈量和从右到左托的数量和长度应该是一样的。 可令人神奇和惊悚的是，二奶看对哪路鬼神，托出不来的左右长度就不一样了，几次反复都如此！看不对、找不准鬼神，左右长度托出来始终就一样。 每当二奶看鬼神时，我们就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二奶的手来回地攒动。看出鬼怪缠身后，二奶再做做法事，做稻草人送送，一切就能解决。 哪家小孩夜哭郎，也会请二奶去治，二奶手抓一把米、茶叶、糖果等食物混合物，在小孩头顶上边说咒语，边来回绕动，然后，把手里的食物混合物撒到大门外，之后，最神奇的是夜哭郎真的不哭了！ 有一年大姐腹泻死活止不住，人都拉虚脱，吃药不见效。后来请到二奶，帮大姐治治。二奶烧香祭拜后，每晚睡前，让大姐到鸡舍前磕头祈祷:“公鸡公大哥，母鸡母大嫂，白天我替你们屙屎，晚上你们替我屙屎……”不久，就不拉了。不知道是连续几天的药效结果，还是二奶教的心理暗示，现在想想也是有些“灵异”…… 据说人的魂魄丢失后，会坐卧不安、吃睡不宁、神不守舍，严重的还会伴上重病。二奶看出来魂丢何方后，只要选黄道吉日，日出之时叫魂，多半能找回。 叫魂时，二奶对神灵烧香纸，敬奉茶酒、贡品，并让落魂的跪拜。再盛一碗白米饭，上面放一个煮熟后剥皮的鸡蛋，鸡蛋插上带红线的针，念着咒语及喊着落魂人的名字。手掌里快速摇动两枚铜钱，丢到地上，一看，就能知晓魂是否找回。 魂找回后，落魂人吃了鸡蛋，再用红线穿上铜钱在手腕上佩戴一段时间，魂就安稳了。童年时觉得二奶真有本事，无所不能！ 白族儿女乡土情怀浓厚，传统家风浓郁，每代人建盖一院房子是每一个家庭人生的大事，甚至说使命之一也不为过。 从出生，我在祖屋住的时间也就4年光景。1972年正月，我出生的第三天，我家盖新房飘梁（白族盖房子，根据当地风俗要大摆宴席请客）。在那十分艰难的年代，加之儿多母苦负担重，但爷爷奶奶仍然咬牙节衣缩食，最终带领着全家人还是建盖起一栋标准的五间土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标准结构楼房，正中堂屋，两侧各一个卧室，最靠外的挡头两侧有厨房。很有意思的是，我居然和这栋老屋同岁。 1976年我四岁时，几位叔叔都已成家立业，一大家子人几十号人不堪重负，只能分家，于是在爷爷及家族有威望的长辈操持下，我们分家。 分家的重头戏无疑就是分房子。三叔入赘上门，不用考虑分房。更老的五间祖屋由二叔、五叔及爷爷奶奶居住。新盖的五间老屋，父亲是老大，分了堂屋、卧室及一间尚未完工的厨房；四叔分一间卧室、厨房及耳房。就这样两家人合在一个庭院。 分家后，父母带着我们三姊妹进驻新房，祖屋就这样看着我们兄弟姊妹长大，并送我们远走高飞…… 如今故乡迎来大发展，村子里新洋房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有的是推倒老屋重建，有的闲置老屋另找宅基地新建。一些老屋甚至已经被遗弃，看起来有些荒凉和满目疮痍。幸运的是而我家祖屋，还在！ 尽管祖屋现在看起来已经破旧不堪，被拥有所有权的二叔和五叔后人用来堆放杂物和摆放家堂（家堂里供奉列祖列宗的排位，还供奉了白族人家崇敬的本主）所用，但祖屋还在! 故乡安放我们的灵魂，远方安放我们的梦想。故乡，给了我们奔赴远方的渴望和力量；远方，给了我们思念故乡的离愁和衷肠。 故乡的祖屋，就是一记身上乡愁的胎记。故乡的祖屋，封存着往事，安放着乡愁。祖屋安在，游子能找到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也不再遥远。 哪怕走得再远，故乡的祖屋也是每一个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故乡是一生的牵挂，祖屋是一辈子的情怀。祖屋就是一座丰碑矗立在故乡，温暖着离乡人，它虽苍老但给人以力量！在我记忆的深处，故乡的祖屋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的根，这就是乡愁吧！ 2020年国庆于大理三角里村 文字:原创图片:原创＋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