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br>我有一个爱好,喜欢听别人讲稀奇古怪的事。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就像一位古人曾经傲过的那样。但我更愿意说,那是我的爱好。<br> 这些年来,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去任何一座城市、小镇、乡村,我最喜欢做的事都是找一位看上去和善的陌生人,设法激起他谈话的兴趣,和我聊一聊当地的风物、习俗、轶闻、公案。如果运气好,碰到特别没缘的人,对方也会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起他的某段人生。不夸张地说,段段都比我看过的小说精彩。<br> 但不得不说,我所听说的大部分事都发生在自然的框架之内,充满了现实主义的悲怆和柴米油盐的鲜活,和我暗中期待的“怪力乱神”毫不沾边。所以,下面记录的这件事就显得尤其珍贵了。而且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仍相信,在听过了一件那样的事情之后,就不必再去期待其它的什么怪力乱神了,因为如果不是怪到了相当程度的事,在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要是你知道孟子有句话叫“观于海者难为水”,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br> 这么说真的一点也不夸张。<br> 话还得说回十多年前。<br> 那时候,我的一位搞美术的朋友刚刚失恋。除了向我倾诉苦恼之外,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一位远在异地的大学同学。那位同学为了挽救他低落的情绪,极力邀请他远行。同学说,他家那边有一个绝妙的去处,是一个大山里的村子,风景绝佳,民风淳朴,且尚未开发,是散心和写生的好地方。<br> 我的朋友决定立刻动身。<br> 我是在一个小酒馆里听说这件事的。当然,去小酒馆是为了开导朋友失恋的心情,用现在比较普及的说法叫“心理干预”,没想到最后被干预的人成了我。在听说了他的远行计划之后,我脱口而出地问:“远吗?”<br> “老远了。”他说。<br> 这激起了我更大的兴趣。想来远行大慨是年轻人共同的向往,并不一定关乎爱情的成败。但那时侯我还在电台上班,并不能像我的朋友以及他那位同样是搞美术的同学那么酒脱。他们都是较早的自由职业者,日子过得非常随意,想歇就歇,想醉就醉,兴致未了可以胡侃三天,一切颇有魏晋遗风。好在我那时做的是录播节目,台里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的管理也并不十分严格。于是我请求朋友等了我两天,我通宵达旦地录出十几期节目,一并交给了负责播出统筹的管理部,又提前用谎话搪塞了星期二下午的例会——用同事们的笑话说,就是请了个例假——然后就和朋友一起上路了。<br> 以上这些话,各位千万不要以为是无谓的啰嗦。实在是因为那次经历太过特别,我相信那种奇遇于一个人一生之中并不会太多,所以我也很想在记录它的时侯,捎带记下它的背景,以便日后回忆时能准确地找到它的坐标。另外,我也想用上面的文字提醒自己,朋友的一次失恋竟为我带未了弥足珍贵的收获,人生的机缘际会颇多奇妙,胜过任何虚构的故事,小说家万不可轻言自大。<br> 好了,说回去。<br> 那地方真是“老远了”。当时没有动车和高铁,飞机票对我们来说又实在奢侈,所以我们足足在火车上折腾了两天半,才终于到了那个同学家。在他家住了一晚之后,我们第二天早早上路,下午四点多时,总算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藏在群山缝隙里的小村子。<br> 关于景致,不多说了,是一切你能想到的和仙境有关的美。<br> 我们谈好价钱,在一户农家住了下来。<br> 第二天中午,我一个人在村里闲逛。那时我的朋友和他同学都出去写生了,他们做那件事时有种出奇的肃穆,对安静的要求胜过我在录音棚中,我决定离他们远点。<br>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冯伯。<br> 经过冯伯家院子的时候,他正在劈柴,黝黑的双臂抡起斧头,呼啸着落向立在地上的木墩。因为头天晚上喝多了酒,那时我是刚从床上爬起来,那个粗犷的景象即刻激活了我的身体。<br> 我走上前,客气地说。“大伯,让我试试吧。”<br>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br> 虽然那个地方远离市镇,也尚未开发,但在附近已是小有名气的景区,想来像我这样头发很长、戴着眼镜、穿着不算淳朴的年轻人对他来说并不陌生。<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2<br><br>“干得惯吗?”他问我。<br> 我走上前,往手上啐了一口,搓了搓。<br> 他把斧子交给我<br>,讲了一番话,主要是嘱咐我别伤着自己。那个地方的口音和普通话相去甚远,但还好,他讲得很慢,我能明白个大概,然后他就出了院子,去做别的事了。<br> 我干得不赖,过一会他回来的时候,我的劳动成果已经填了半竹筐。我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喘着。他非常高兴,给我端来水,我们就在院子里聊了起来。我惊讶地知道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这和他的健硕实在不相称)。他早已做了爷爷,两个儿子都住在镇上,嫁到了山那边的村子。他说,前年他老伴去世后,儿子们一直想把他接到镇上去住,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走,只想留在这“慢慢老死”——我想,他其实是想说颐养天年。<br> 汗干得差不多时,我起身告辞,这时冯伯向我发出了邀请。<br> “晚上饭到这来吃吧。”他说。<br> 我暗自欣喜。我不知道是我镜片后面的小眼睛让他看到了真诚,还是微笑时露出的斑驳的虎牙给了他好感,总之我知道,我又找到“和善的陌生人”了。<br> 那天傍晚进屋时,冯伯的热情令我深深感动。谁能想到一位平常的山村老伯竟能做出那么一桌子精美的菜来?<br> 我在桌边坐下,冯伯为我倒上酒,我举杯向他道谢。老实说,那酒实在难喝,呛得我要命,不过当我随后把一块通红的炖鸡块放进嘴里时,感觉立刻好多了。<br> 我们推杯换盏,边吃边聊。以我较好的语言辨识能力,我很快就适应了他的口音,消除了我们交流的障碍。冯伯跟我说的主要都是他儿女们的事,期间语气和神情都洋溢着幸福,一如所有这把年纪的父亲。<br> 就是在那个过程中,我无意间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墙上的那个相框。<br> 那是一个陈旧的相框,像奖状那么大,斜垂在墙上,里面放了大大小小不少相片。我想,那样的相框,那种挂法,一定在三十年前很多的中国家庭中都出现过。我饶有兴致地站起身,走到近前,仰头观看。冯伯也跟我过去,在相框里指点着他的儿女,让我和他们的故事对上号。<br> 当时,冯伯指的是一张全家福,那是相框里最大的一张相片,摆在正中间——事情的关键就是从这张相片开始的。<br> 我看见相片上的冯伯比现在还年轻一些。<br> 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拍的?”<br> “五年前。”他说,指着相片上的一个女人告诉我:“我老婆还活着。”<br> 我点头答应,目光却没放在他妻子身上,而是对着一位老人。那是一位老太太,坐在冯伯和他妻子中间,那也是整张相片最核心的位置。<br> “这位是……”<br> “我老母亲。”<br> “精神真不错。”我由衷地赞叹。<br> “是啊。”他脸上现出欣慰,“八十了,身体什么毛病也没有。我是长子,她一直跟着我过,我照顾得很好。不过……第二年她就去世了,在梦里走的,晚上睡过去,早上就没醒过来。”<br> “是人生最好的归宿。”我说。<br> 其实这么说的时候,我是应该看着冯伯的,不管出于礼貌还是对他的安慰,但我的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相片,一直对着他的母亲。<br> 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往意。<br> 我看见那老太太戴着一块头巾。<br> 很巧,不久之前我刚在一个在北服念书的亲戚家里翻过一本介绍头巾的书。我知道,在我们国家的很多地方,女人都是有戴头巾的传统的,比如北方和南部地区众多的少数民族、客家人、惠安人、陕北人、江南水乡一带的女人……但这里显然不属于那其中任何一种情况,况且我也没在村子里见过一个戴头巾的女人。<br> 我想,或许冯伯的母亲有着与村人不同的背景。<br> 我问冯伯:“您母亲是少数民族吗?”<br> 他莫名地摇摇头。<br> “是客家人?”<br> 他依旧摇头,但动作已经慢了很多。他看着我,眼神让我觉得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发问的原因。那个山村所在的地方虽不属于客县,但我想,那里的人对客家人应该并不陌生。<br> 果然,冯伯指指自己的头,问我:“你是说……头巾?”<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3<br><br>“对。”我笑了笑,“老人家照相还戴着头巾,可据我观察,你们村里的女人好像没有戴头巾的习惯。”<br> 冯伯干咳了一声,目光躲开我,显得有些不太自然。<br> “有什么事吗?”我忍了忍,还是问了。<br> 他没说话,走回桌边,坐下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br> “我老母亲既不是少数民族,也不是客家人,她戴头巾,是因为……特别的原因。”说完,他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在嘴里缓缓嚼着,也不看我。<br> 那已经非常明显——关于他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头巾,冯伯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为我心里涌出的想法而惭愧,但我知道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轻轻过去,话出口时,已经做好了被不客气地拒绝的准备。<br> “能跟我说说吗?”我迅速地喝下一口酒。<br> 冯伯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目光垂了下去。他也端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沉默了好一会之后,才终于又抬起了头。<br> 我看见他的嘴唇干动了两下。<br> 我竟有些紧张。<br> 然后……<br> “因为那次扫怨。”他说。<br> 我的激动难以形容。一方面,冯伯并没因为我的追问而不快,另一方面,他那样子分明在告诉我,那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尤其是他最后说出的那两个字,让我觉得很不一般,虽然我根本没听清那两个字是什么。<br> “因为什么?”我问。<br> 他又说了一遍。<br> 我还是没听清。<br> 他又重复了几遍,同时一边用手比划,一边把那两个字拆开来解释,这样我才终于弄懂了。<br> 是:扫怨。<br> “什么意思?”说完,我才觉得我的高声十分不妥。<br> “这件事有些不一般,怕是……”冯伯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怕是会吓到你。”<br> 屋里安静了几秒钟。<br> 各位,你能想象吗?像我这样一个人,当听到“吓到你”三个字时,心中该是怎样一种激动。<br> 我所有的热情都在一瞬间燃烧起来。<br> “没关系。”我十分确定地说,然后摆出倾听的姿态,用鼓励的眼神向他表明:我什么也不怕。<br> 冯伯看着我,沉吟少顷,终于向我缓缓道来——<br> “‘扫怨’是我们这个地方一种特别的丧葬仪式。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种仪式,反正我是从来也没听说过。以前在我们村,不管哪家死了人,入殓之前,村里人都要到祠堂去给亡人扫怨。”冯伯眯起双眼,望着窗外,幽幽地说:“人走了,离开了家、惦记的人,也都有放不下的事,没完成的念想,所以亡人身上一定都有很多的怨气。‘扫怨’就是把他的怨气扫下去,让他没有负担地离开,安安心心地到那边的世界去。”<br> “究竟要怎么……扫怨?”<br> “得用一个特别的物件。”<br> “什么物件?”<br> “头发。”<br> “头发?”<br> “对。”冯伯点点头,“我们的先人对头发有一种特别的……看重。因为在人身子上,头发是离上天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所以先人们认为,全身上下,头发得到的上天的爱惜最多,神灵的保佑也最多,也聚拢了最多的阳气,所以,最适合用它来消除亡人身上的怨气。”<br> 说完,冯伯又慢慢地喝下一口酒。<br> 我定定地看着他,非常惊讶!<br>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特别,而且有趣的风俗。<br> 风俗这东西因地而异,千差万别,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尤其死亡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所以关于死亡的风俗就更加千奇百怪。仅在中国,就我的了解,就有什么招魂仪式、送魂仪式、点脚尾灯、哭十八包、供走路饭、点七星灯等等五花八门的说道。有的地方要给亡人的口中含金含玉。有的地方要在人死去的时候撤去床帐,据说是为了避免让亡人陷入天罗地网。有的地方甚至要在入殓之前,把亡人的遗体抬到椅子上少坐一会,喂他“吃”点东西……我想,若是把世界各地的葬俗全都写成书,肯定是要汗牛充栋了。<br> 但这“扫怨”,我真的闻所未闻。<br> 而我也立刻意识到,那是正宗的东方语境下的产物。<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4<br><br>在东方的鬼魂文化中,自古就有一种强烈的“怨”的情结(这么说并不表示西方没有,只是在东方尤为突出)。“怨”的意思是不满与仇恨。翻开东方的鬼典,你会经常发现里面充斥着一团怨气。管他是什么断头鬼、吊死鬼、落水鬼、血糊鬼、饿死鬼……无一不是怨气郁结、怨怒冲天的产物。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东方“女鬼”格外多见的原因。因为女人本身就处于社会的弱势,代表了被压制的一方,由此而生的女鬼也自然更县怨色,更有了怨恨的理由。我想,这或许与东方的传统文化有关一切鬼魂文化说白了都是活人文化的延续。东方文化历来不提倡个体意识,而强调整体的权威。她束缚人的个性,鼓励人们服从、趋同、忍耐、逆来顺受。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人的诸多愿望得不到满足,愤懑又无从倾诉,便只好寄希望于鬼魂去宣泄。而鬼魂因为承载了活人太多的压抑,行为便不可避免地极端、恐怖、乖戾、凶恶。于是“怨灵作恶”、“冤魂索命”、“厉鬼复仇”之类的故事屡见不鲜也就不足为奇了。<br> 于是,就有了专门针对亡灵的“怨”而生的葬俗——比如这小村的“扫怨”。<br> 我不禁对小村的先人生出由衷的钦佩,他们竟然想到了用头发去完成那个仪式,这真是极富想象力的创造。想想,在人身上头发可不就是离上天最近的地方?那里每天为主人迎来太阳的第一缕光芒,直视着天神的俯瞰与眷顾。在心理上,真的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适合去驱除耶祟了。我不知道在浸长的岁月里那风俗是如何渐渐形成的,但无疑,那凝结着小村的先人们不凡的智慧!<br> 我决定立刻把那风俗弄个明白。<br> 我问冯伯:“用谁的头发给亡人扫怨?”<br> “活人的头发。”<br> “把活人的头发剪下来,做成……拂尘?”我本来想说扫帚,又觉得那实在对亡人不敬。<br> “不是剪下来。”冯伯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弯腰为我演示着那个过程,“是活人在亡人的身边一步一步走过去,要一直低着头,让垂下去的头发慢慢扫过亡人的身子。”<br> “可是……那要很长的头发才行。”<br> “所以一直都是女人干这件事。”<br> 我愣在那,愕然地看着冯伯,明显感觉酒精从我血管里退了出去。我的身上在变冷。<br> 你知道那一刻我想到了谁吗?<br> 对,就是那个从电视里爬出来的女人。<br> 那时候《午夜凶铃》刚传到这边,我也是刚刚看完。此刻,我想象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身裹素衣,垂着头,缓缓地挪动脚步——那模样和电影里最后一刻的贞子现身有什么分别?<br> 当然,冯伯不会知道我想到了贞子,他应该不知道贞子是谁,但他仍看出了我的紧张。他对我说:“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并不是那样。一来,村里人都非常信先人留下的这个规矩,真心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有功德的事,在帮助死去的人摆脱愁苦,所以就算离得很近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二来,扫怨的时候亡人身上都蒙着布单,头发是不会和尸身挨上的。”<br> 其实他说的和我心里的想法并不是一回事,但被他这样安慰一下,我还是踏实了不少。<br> 我问冯伯:“你刚才说,无论谁家死了人,村里人都去扫怨,这个仪式是要所有村民都参加吗?”<br> “听我娘说——她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说的——很早以前,只有家里人给亡人扫怨,那时候男人女人都可以参加,因为男人也有很长的头发。后来改朝换代,男人的长头发没了,就把亲戚和房前屋后邻居的女人也拉进来。再后来,六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娘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族长和长婆婆立下了规矩,以后无论谁家死了人,村里的成年女人都要尽量去扫怨。反正村里人往上算起来多少都有些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定这个规矩,是因为那时候土匪很多,进村作乱的事情总发生,要是不抱成一团,谁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族长和长婆婆是想用这个方法把人心聚拢到一起。”<br> “族长和……什么婆婆?”我听他提到了一个新的名词。<br> “长婆婆。”冯伯告诉我,是长辈的“长”,然后给我解释:“长婆婆可了不得,在村里的地位仅次于族长,都是由德高望重的女人担任,很多大事都是她和族长一起定的。等到哪天,要是长婆婆觉得自己的寿数差不多了,就会从村里挑一个她认为合适的女人接替她,再把她的那套方法传下去。”<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5<br><br>“什么方法?”<br> “看灵。”冯伯慢慢地说。<br> “什么是……看灵?”<br> “也是扫怨的一个步骤。大家尽心尽力地给亡人扫了怨,结果到底怎么样?怨气扫没扫干净?亡人走得安不安心?总要有个交代。可亡人又不能自己开口说话,所以就得请长婆婆把她看到的事情告诉大家。”<br> “她看到了什么?”<br> “笑”<br> “笑?!”<br> “亡人的笑。”<br> 冯伯笑了笑,说:“扫怨之后,所有人都要退出去,只把长婆婆和亡人留在祠堂里。长婆婆要给亡人做一场法事,然后她会看到亡人的模样。要是怨气扫得干净,亡人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要是亡人的身上一丝一毫怨气都没留下,走得很安生,长婆婆还会听见他发出来的笑声。”<br> “什么?!死人竟然能发出……”<br> “死人当然什么也发不出,那都是亡灵。长婆婆看到的是亡人的灵魂,要不怎么叫‘看灵’?”<br> 我这才想起冯伯刚才说过的那个词,不禁暗暗嘲笑自己的愚蠢。<br> 冯伯接着说:“看灵之后,长婆婆要走出祠堂,把亡灵的模样做给大家看。我娘说,那时候村里死了人,常常都是那个场面——女人们扫完怨,三一群五一伙地在外面站着,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归拢自己的头发。过一会,祠堂的门一打开,大家就都不出声了,看着长婆婆。要是长婆婆露出了笑模样,大家就都松了口气,散开去忙各自的事了。要是长婆婆笑出了声,大家就会立刻欢快起来,好像亲眼看见亡人又在那边的世界里活过来了那么高兴。”<br> “人们真的相信……长婆婆看见了亡人的灵魂?”我吃惊地问。<br> “当然了。”<br> “可,要是长婆婆没笑怎么办?是不是就表示怨气没扫干净?”<br> “对,那就要重新扫怨,直到长婆婆看见亡人笑了为止。不过那样的事很少发生,我娘说,她也只听老辈人说过两次。一位亡人是意外横死的中年人,另一个家里不安生,晚年的日子很凄惶。”<br> “所以他们身上的怨气就特别多?”<br> “对。”<br> “所以,第一次扫怨之后,长婆婆就没有看见……亡灵的笑?”<br> “对。”<br> “长婆婆真的那么厉害吗?”我难以置信地问冯伯,却看见他信服地点了点头。<br> 我吃了口菜,举杯和冯伯喝酒。<br>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那所谓的法事,更不相信“亡灵”——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这自然和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但我也的确曾对此进行过专门的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和所有无神论者一样,我虽然承认这世界充满了未知,但我仍坚信世间万物只具有自然的属性。所以对于灵魂(宗教意义上的灵魂)之类的说法,我不但不以为然,而且每当听到类似的事,还会忍不住刨根问底,试图戳穿那些假象。<br> “长婆婆究竟是怎么给亡人做法事的?”我又来了。<br> “外人怎么可能知道?”<br> “没有人祠堂外面偷偷看过吗?”<br> “当然没有!”冯伯像听到了天书,“那是对亡人的不敬,会遭大难的。”<br> “长婆婆也从来不对外人说?”<br> “对,每位长婆婆都要对看灵的方法严格保密,就是对家里人也不能提半个字,否则就会遭到亡灵的报复。”<br>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和亡灵沟通的事。”我为冯伯倒满酒,说:“那样的人有个专门的称呼,叫‘灵媒’。其实有些灵媒并不是真的看到了亡灵,只是通过一些类似药物的东西,让自己进入一种迷幻状态……就是脑子不清醒的状态,好像喝多了酒一样,然后就会产生幻觉,好像看见死人又活了过来。你觉得长婆婆有可能就是那样吗?”<br> 冯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br> “或者有没有可能,亡灵笑没笑、笑没笑出声,其实根本不是长婆婆看见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说了算?”<br> “你是说,长婆婆……撒谎?”<br> 我轻轻点头。<br> 冯伯沉默了片刻,说:“可就算是撒谎,要是能给大家一个安慰,不也是好的谎话吗?而且要真是那样——哪些亡人扫一次怨就够了,哪些要扫两次才能让活人心里踏实,都是长婆婆自己定的,不是更难为了她的苦心吗?再说……”冯伯下面的这句话,我事后回想起来,觉得实在包含了太多含义——<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6<br><br>“世上的事有谁能全都说明白呢?不是有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吗?什么话都不能说得太绝对。”<br> 说完,冯伯又闷闷地喝下一口酒。<br> 我知道我的无神论是无法说服冯伯了,但我觉得他的话也的确很有道理。其实所有宗教的本质目的不都是给以心灵的安宁,让生者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吗?从这个角度说,长婆婆的“看灵”的确是一剂抚慰心灵的良方。<br> 我忽然生出一股冲动。<br> 我说:“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村里的长婆婆是谁?明天我想去拜访她。”<br> 冯伯没说话,看着我,堆起了一脸惆怅。<br> “怎么了?”<br> “早就没有长婆婆了,扫怨也好多年不搞了。村里最后一次给亡人扫怨,还是六十多年前的事。”<br>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br> “因为一个叫红鹃的女人。”<br> “红……鹃?”<br> “红鹃。”冯伯低低地重复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轻启时光的闸门。我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抖着。<br> 灯光让他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仿怫每条沟壑里都藏着故事。<br> 他的声音明显沉重起来——<br> “红鹃是六十多年前,差不多和我娘同时嫁进村来的女人。那女人生得很俊俏,当时也正是好年纪。我娘说,那个模样就是放到县城也该是出众的美人。红鹃本来能嫁到更好的人家,但她家里有个傻哥哥,找不到媳妇,为了成全她哥,她就换亲嫁到了我们村……换亲,你知道吗?”<br> 我点点头。<br> “她嫁给了冯老疯的儿子冯大烈。冯老疯是个酒鬼,喝完了酒就耍酒疯,天长日久就落下了这么个名号。红鹃嫁过来的时候,冯老疯已经死了,家里只有冯大烈和他娘。那冯大烈的品性还不如他爹,除了好喝酒,脾气还暴烈得很。唉……可潜了红鹃那么个人,不但长得好看,性子还好,很爱笑。自从她嫁过来,村子里总能听见她的笑声。刚开始,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行,冯大烈也很爱惜这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可是慢慢就有些不对劲了。村里人发现,红鹃的身上总是有伤——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问她,她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后来就有人听见了夜里从他家传出来的哭喊声。是红鹃的声音,很惨。可第二天红鹃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还像往常那么对人说话、冲人笑,该干活干活,该担水担水。有人偷偷问她咋天夜里的哭喊声是怎么回事,她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开始大家还以为有什么古怪,后来才从冯大烈他娘那知道,冯大烈喝完了酒总是打红鹃,因为红鹃一直都不能给他怀上孩子。冯大烈他娘说,她也劝过儿子,别着急,更别打人,但是没办法,他就是那个性子,一喝上酒就管不住自己了,心里堵得慌就要打人。红鹃在人前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是怕别人看她的笑话,那女人的性格很刚强。村里本来还有人还想去劝一劝冯大烈,可一听是这种事,也就都不好开口了。<br> “事情是在有一次红鹃提水的时候露出来的。那天红鹃走到井边的时候,正巧有个村里的小伙子也在那,他们就说了两句话。以红鹃的性子,见到谁都是要笑几声的,对那小伙子也不例外。可就在这个时候,冯大烈突然从后面冲出来,拽住红鹃的头发,放倒了把她往井沿上磕!周围很快就围了很多人,有人劝他住手,有的过来拉。这下冯大烈下手更狠了,一边打红鹃还一边说些很难听的话,大概是说——这女人不要脸,不知道生孩子,就知道整天卖笑勾引男人……开始红鹃还不说什么,只是哭,后来那冯大烈来了劲,竟然要把她推到井下面去!这时候,红鹃突然开口,说出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话。”<br> “说什么?”<br> “她说,哪是我不生孩子?明明是你自己没能耐,不能和我在一起,让我怎么给你生孩子?”<br> “他……原来是……”<br> “对。”冯伯点点头,“从那开始村里人才知道,红鹃怀不上孩子不怨她,是因为冯大烈。那家伙看着五大三粗,却是个不中用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他自己恼怒,却总拿红鹃出气,然后就对红鹃越来越不放心,总是在背地里盯着他,生怕她跟哪个男人多说一句话,多笑一声。”<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7<br><br>“这男人可真可恶!”<br> “是啊。”<br> “可红鹃把这么大的秘密捅了出来,那个混蛋还不打死她?”<br> “可不是?”冯伯捏紧了酒杯,“从那之后,人们在夜里听见的红鹃的哭喊声就更多了。也有人上门去劝过,可不管用,劝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红鹃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后来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她也不像从前那么爱笑了,整个人都蔫了。你想想,就是再刚强、再爽朗的人,守着那么个雷神,最终也还是敌不过!”<br> “最后红鹃怎么样了?”我实在不忍心听这样的故事,让冯伯直接告诉我结局。<br> “死了。”<br> 我心里一紧。<br> 冯伯哀叹了一声,缓缓地说:“那是在……冯大烈他娘死的第二年。那年,村里来了个木匠,我娘见过那个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不像木匠,倒像个秀才。因为手艺好,不少人家都请他干活,他也就多在村子里待了些日子。按说他是不该和红鹃有牵扯的,冯大烈就是喝了再多酒,也不会把那么一个人请到家里去。但他不知怎么就和红鹃认识了,没人知道背后的因由,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br> 冯伯无法把话说得太露骨,但“在一起了”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他看着我,我点头表示听懂了。<br> “他们是在下仓房被冯大烈抓住的。你想想,看到那个场面,冯大烈得气成什么样?”<br> “所以他就杀了红鹃?”<br> “差一点就杀了。后来红鹃说,冯大烈往死里打她,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那木匠吓傻了,缩在一边不敢动弹。后来村里有的女人看见了红鹃身上的伤,证明她说的话不假,冯大烈真是想要活活打死她!其实冯大烈平时下手就够狠的了,可这次终究不一样。红鹃说,就在她被冯大烈打得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她抡起一把仓房里的斧子,砍在了冯大烈脑袋上……”<br> “然后呢?”我高声问,紧攥着拳,好像那斧子在我手上。<br> “后来的事,就连红鹃自己也说不清了。是冯大烈挨了斧子又打她,她接着反抗,还是冯大烈当时就不行了,她没收住手,又用斧子刹……反正有人赶过去的时候,看见那个木匠发了疯一样往外跑,红鹃坐在地上,像个没魂儿的人,手里还死死握着斧子。冯大烈脑袋开了花,血喷得到处都是,已经没气了,脑浆子流出来,像松油。”<br> 我吃惊地张着嘴,手有些哆嗦。那个惨烈的画面刺痛了我的想象,一个生命的逝去令我无法不为之感喟,但随即,我还是迅速把同情没给了红鹃。<br> “那样的男人早就该死。”我喝了口酒,咳嗽着说:“红鹃砍他时候,一定满脑子都是她平日里遭毒打的画面。”<br> 冯伯没接我的话,只是凄然一笑,那让我忽然又为红鹃担心起来。<br> “村里人报官了?”我问。<br> “报什么官?那年头兵荒马乱的,这里又山高皇帝远,官可没功夫来管这闲事,出了这种事都是村里自己解决的。”<br> “怎么解决?”<br> “按族规办。那时候按着族规,私通就可以处死了,何况红鹃还杀了人。”<br> “可是……”<br> “可是这件事不那么简单。红鹃不是生性放荡的女人,村里人也都知道冯大烈平时是怎么对她的,所以族长犯了难,思来想去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就说,这是女人干下的事,让女人们自己决定吧。族长让长婆婆和全村的女人们商量,该怎么处置红鹃。”<br> “那不就……没事了?”<br> “怎么能没事?”冯伯声色怆然,他微微低下了头,说:“长婆婆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商量之后,都觉得,不管冯大烈先前做过多少错事,红鹃私通总是不对的,尤其她还杀了自己的男人。要是还让她活着,不就等于承认她做得对了吗?那也就污损了全村女人的贞洁和妇道。”<br> “这和‘全村女人’有什么关系?”<br> “当然有关系,是全村女人拿出的主意。”<br> “既然都是女人,就更应该同情红鹃。”<br> “同情归同情,可女人们更看重那些女人自古就遵从的规矩。”<br>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红鹃不杀冯大烈,一定会被他活活打死!”<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8<br><br>“我娘说,当时就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可长婆婆她们说,就算被打死,也是红鹃自己招来的罪孽,谁让她私通呢?”<br> “这是什么狗屁话?!没私通的时候,就因为和男人说了几句话,她不是也差点被冯大烈推倒井底下去吗?”<br> “话是这么说,可那终归不一样。长婆婆说,要是冯大烈杀了红鹃,自然有也族规处置他,但现在杀人的是红鹃,不是冯大烈。”<br> “红鹃天天遭冯大烈毒打的时候族规又做了什么?”我愤然地质问冯伯,好像他是要扼杀红鹃的人。<br> “男人打自己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又算得了什么呢?”冯伯无奈地说。<br> “可是……他不止打女人那么简单,他简直没有人性。如果他平时能好好待红鹃,红鹃怎么会和人私通?他明明是个没用的男人,不但不愧疚,反而当成了作恶的资本。要换成我是红鹃,早就在他以前毒打我的时候用斧子劈了他!那些女人就不想想红鹃那么长时间遭的罪吗?”<br> “你说得没错,可长婆婆她们也自有一番道理——摊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是注定的,女人只能顺天听命。男人就是有千错万错,女人也不该做不合妇道的事。”<br> “妇道!对了,族长呢?他不是也认为不该轻易处死红鹃吗?他怎么说?”我竟完全忘了红鹃的命运早已在那,还在为她争取着生机。<br> “族长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就是他让女人们处置红鹃的,现在主意拿了,要是推翻,不等于动了他自己的威严吗?”<br> “村里的男人呢?就没人站出来替红鹃说句话?”<br> “从根底上说,处死红鹃也是为了保全男人的尊严,所以就算同情红鹃,他们还能说什么?”<br> “每个人都考虑自己,有谁真正替红鹃想过?”<br> “不是没人替她想。我娘说,后来她和一些年轻的女人偷偷说过,不少人都是同情红鹃的,也不愿意让她死。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长婆婆她们发了话,谁还敢说半个不字?那天,长婆婆让村里的女人挨个都表了态,看那架势,好像要是谁不点头,就也会像红娟那么和人私通、杀死自己的男人一样。我娘告诉我,长婆婆问到她的时候,她真想大声说一句,求求你们,可怜可怜红鹃,别让她死了……但她掂了掂分量,还是没说出来。”<br> “所以红鹃就只能死了。”我讷然地说。<br> “最后长婆婆还是网开了一面,让红鹃在她杀死冯大烈的那问仓房上吊自杀。”<br> “这也算网开一面?!”<br> “当然了,要按族规,私通、杀夫的女人,那死法听着都吓死人,上吊总算是痛苦轻了很多。”<br> 我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内心并没为“痛苦轻了很多”的红鹃惑到庆幸,反而涌起更大的愤怒。在嗜血的规矩面前,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把屠刀换成索命的绳索竟已是莫大的仁慈了!<br> 我看见,冯伯的皱纹堆得更深。<br> 他接着说:“我娘告诉我,她后来听长婆婆派去看着红鹃上吊的人说,那天红鹃穿得很鲜艳,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的,脸上的伤也用妆粉盖住了,不像去死,倒像去办一件喜事。她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就是把脖子仲进绳套子里的时候,也还在笑。最后,临要把板凳踢开之前,她竟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和人们平时在村子里听到的一样,很爽朗,听不出一点悲伤。那可真折磨人!屋里的人不忍心看她,都把脸背了过去。过了一会,他们听见‘哐当”一声的时候,笑声总算停下了。他们回过头去看,板凳倒在地上,红鹃直梃梃地挂在那,死了。”<br> 冯伯颤抖着吐出最后那两个字,抬起目光,凝视着远处。<br> 他眼里噙着泪水。<br> 我仰起脸。<br> “红鹃从冯大烈那捡了条命,却死在了和她同命相连的女人们手上。”后来每当回忆起这场对话,我总能听见我强忍在这一句中的哽咽。<br> 冯伯沉默良久。<br> 他说:“长婆婆心里明白,在村子里,恐怕再没有哪个亡人的怨气比红鹃更重了,她决定像模像样地给红鹃做一场扫怨。”<br> “人都死了,那还有什么用?”<br> “那可真是大场面……”冯伯自顾自地感叹,“我娘说,她以前从来没在哪在次扫怨的时候见过那么多人。村里的成年女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了。”<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9<br><br>“大概也正是那些人决定了红鹃的命运吧。”我冷冷地说。<br> 冯伯苦笑着点头,“红鹃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尸身是不能进祠堂的,灵堂就设在了她家。她家院子不算小了,站的全是人,院外头也是,大家排着队伍往屋里走。长婆婆走在最前面,第一个给红鹃扫怨。她腰身弯得很低,脚步也放得很慢,头发一点点地扫过了红鹃的身子。那样子给所有人开了个头,能三步经过尸身的,就变成了五步,五步变成了八步,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地让头发从红鹃身上扫过去。扫怨是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开始的,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然后女人们就都退到了外面,留下长婆婆一个人在屋里……看灵。”<br> “结果怎么样?”问完,我心里不禁一酸。还能怎么样?红鹃是笑着走还是哭着走的,不都听长婆婆的一句话吗?她鼓动众人处死了红鹃,心虚还来不及,当然会极力美化那个结果了。<br> 但我看见冯伯的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把举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回去,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br> “怎么……有什么意外吗?”<br> “当时,红鹃家外面出奇地安静。”冯伯说:“女人们有的抬头看天,有的归拢着头发,没人说话。我娘说,那时候所有人肯定都和她一样,心里紧得不行,生怕红鹃的怨气扫不干净。大家都盼着婆婆赶快出来,露出个笑模样,安安生生地送走那个苦命的人……但你猜,最后大家等到了什么?”<br> “什么?”<br> “尖叫。”<br> “尖叫?”<br> “从灵堂里面,传出了一声长婆婆的尖叫。”冯伯说。<br> 我瞪大眼睛!<br> “外面的女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娘就站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所以听得很清楚,那就是的长婆婆的叫声,从红鹃家堂屋里传出来的。没有人敢动,大家互相看看,又都去看房门。过了一会,总算有几个年纪长些的女人跑了过去,我娘和她身边的几个年轻女人也跟着过去了。她们推门进屋,看见长婆婆坐在地上,已经惊慌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用手比划着,让她们赶紧把门关上。我娘很害怕,想要出去,可是腿已经不听使唤了,而且她当时正怀着我,身子重,等她终于能动的时候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就这样知道了灵堂里发生的事。”<br> “发生了什么?!”<br> “可是有些……瘆人。”冯伯咽下一大口酒,低声说:“长婆婆告诉她们,刚才,她听见了笑声。”<br> “谁的笑声?”<br> “红鹃的。”<br> 也许是我的反应过于迟钝了,或者冯伯刚刚讲的“看灵”给我留下了太深印象,总之当我听到这句话时,竟没惑到一丝的震惊和恐惧。<br> 我愣着开口:“不是……本来就该听到吗?”<br> “唉!”冯伯着急地看着我,“不是跟你说过,长婆婆看到的是亡灵的笑容,听到的也是亡灵的笑声吗?可这次……不是。”<br> 我猛地欠起身,头“轰”的一声!<br> “你是说,她听到了……真的笑声?”<br> “活人的笑声。”<br> “在灵堂里?”<br> “对。”<br> “灵堂除了长婆婆之外,还有别人吗?”<br> “只有红鹃。”<br> “那是……红鹃的笑声?!”<br> 冯伯深深点头,喘息跟着紧起来,“长婆婆告诉大家,刚才她正在做法事,想看见红鹃的亡灵,突然听见有人笑……我刚才不是说过,红鹃是个爱笑的人吗?所以村里人对她的笑声都很熟悉,长婆婆也不例外。长婆婆说,那就是红鹃的笑声,肯定不会错,而且那笑声和她以往看灵的时候听到的亡灵的笑完全不同,那生生就是……活人发出来的笑声。”<br> 我早已汗毛倒竖!<br> 我问冯伯:“会不会是因为她太紧张,所以,听差了?”<br> “大家也都这么说,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长婆婆,可话音还没落下的时候,屋里所有的人都不动了。”<br> “又怎么了?”<br> “每个人,包括我娘在内,都听到了笑声,非常清楚……就是红鹃在笑,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br> “怎么可能?”<br> 冯伯的声音明显有些发抖:“我娘差点坐在地上,她说幸亏有人扶住了她,要是那一下真坐下去,十有八九就不会有我了。我记得,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娘的原话是——那千千确确是红鹃的笑声。她大概是要说‘千真万确’,但她不会那个词,又太想说明白那个意思,就说成了‘千千确确’,所以你就知道她有多肯定了。”<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0<br><br>我真的害怕了,抱紧双臂,双眼飞快地往窗外瞟。<br> 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问冯伯:“难道……红鹃没死?”<br> “屋里的人也这么想,就都去看红鹃的尸身。可尸身就直梃梃地躺在那,上面的布单纹丝不动。大家想把布单掀开,可是谁有那个胆量?有人提议去找男人来,长婆婆说,村里的女人都在外面,折腾起来不好收拾。长婆婆到底是经过一些事,胆量不比常人,最后还是她走过去,慢慢掀开了布单。”<br> 我看着冯伯,想问他:看见了什么,可我哪还有勇气说出半个字?<br> 冯伯说:“红鹃还是那样,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我娘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说那神情、脸色根本就是个死人。长婆婆把手仲到她鼻子底下摸了摸,没有一口活气。她还是不放心,又让另一个女人过去看,那女人看了半天,还在红鹃的手背上摸了一把,告诉长婆婆,凉透了。”<br> 凉透了。<br> 冯伯家的空气也凉透了,我不住地打着寒战。<br> 冯伯继续说:“长婆婆又把布单盖了回去,想了想,告诉屋里的人,那应该就是亡灵的笑声,只是因为这场扫怨太不平常了,所以笑声才和以前不一样。她叮嘱大家,绝对不能对外面的人说,村里有些女人爱传闲话,传来传去会变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红鹃的尸身也不要再停了,过一会就去找……”<br> 冯伯停下来,看着我,目光像两根冰锥!<br>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娘记得很清楚,就在长婆婆说到‘找”字的时候——她一定是想说,找人把她下葬了,但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灵堂里面就又响起了笑声,红鹃的笑声……清清楚楚!大家都慌了手脚,年轻的女人开始哭,年长的也撑不住了。长婆婆又去掀布单,掀开的时候,笑声没有了,尸身还和刚才一样。她又把布单盖上,可还没过咳嗽几声的功夫,笑声又来了!所有人都丢了魂儿,长婆婆双手合十,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胡乱地朝四面看。我娘想要出去,被她一声喝了回来。外面已经有人在扒门缝看了,屋里乱成了一团……”<br> “笑声究竟是哪来的?!”我高声打断打断冯伯。<br> “谁知道?只能听见,却找不出来源。又过了一会,那笑声总算是没了。长婆婆定下神,用一种我娘从来没见过的威严命令屋里的人——半个字也不许说出去!这才让她们出了门。长婆婆是最后一个走出灵堂的,她含糊地冲外面的人笑了笑,算是交代了看灵,然后就让人去给尸体下葬。”<br> “后来呢?”<br> “下葬了。”<br> “笑声呢?”<br> “没再听见笑声。从男人们进屋、把尸身抬走、埋了……一直都没听见笑声,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红鹃是不能和村里人葬在一起的,他们在山里挖了个坑,把她放进去,填满土,就都急匆匆地回去了。”<br> 我无声地坐着,轻抚胸口,试图让喘息均匀些。<br> 天早就黑了,冯伯家的窗户看上去像个深洞。<br> 冯伯拿起酒瓶,将我们的酒杯倒满,另一只手擦着眼角的残泪。<br> 他放下酒瓶,说:“那天晚上,长婆婆找到了我娘她们,挨个叮嘱,那件事不许往外说,她要接着做法事请示神灵,慢慢弄明白。可村里人早就悄悄议论开了,一来是因为长婆婆的那声尖叫,二来,虽然长婆婆交代了看灵,但不少人都看出来她笑得很生硬,再有就是尸身下葬的也过于匆忙了。有人偷偷去问我娘,因为有长婆婆的嘱咐,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敢说。就这样,又过了七八天,议论刚刚平息了些,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br> “又怎么了?”我战战兢兢地问。<br> “那笑声又来了——红鹃的笑声。”<br> “尸体不是埋了吗?”<br> 过了片刻,我才觉得这句话实在愚蠢,好像如果尸体不埋就能发出笑声一样。<br> 我想了想,终于知道了想问什么:“笑声到底是从哪来的?”<br> “当时没人知道。而且这回,不单是我娘她们几个进了灵堂的人能听见笑声,别的女人也开始听见了。同时,村里的女人都在发生一种可怕的变化。”<br> “什么变化?”<br>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1<br><br>“开始……掉头发。”<br> “掉头发?”<br> “对,有的掉得慢,有的就很凶,但是都在掉。我娘说,她早上起来总能在枕头上看见一大团头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短短几天,全村女人……成年的女人……给红鹃扫过怨的女人,就都听见了红鹃的笑声,也都在要么快、要么慢地掉头发。而且她们发现,头发掉得越多,红鹃的笑声就越大。”<br>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br> “谁知道?女人们各个吓得要死要活,掉头发倒还在其次,要命的是那笑声!那笑声天天在她们耳朵边上响,却生生找不出来是从哪来的,你说多折磨人?”<br> “只有女人能听见笑声吗?男人是不是也……”<br> “只有女人。”<br> “是她们的幻觉吗?就是……根本没有笑声,是女人们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她们都参加了红鹃的扫怨,所以……”<br> “不是想出来的,真的有笑声。因为后来,她们找到了笑声的来源。”<br> “在哪?!”<br> “有天早上,冯山生的女人起床——冯山生女人的头发掉得很快——她拿着镜子照,看见头发都掉光了,然后她男人突然看见……”<br> “什么?”<br> “他……看见……”<br> “什么?”<br> “他……”<br> “看见了什么?!”<br> “他看见,在他女人的头皮上……有一张脸。”<br> 各位,不知你读至此刻是否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皮,我当时是那么做了。我麻了,异样感席卷全身,那不仅仅是震惊和恐惧,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正有无数条虫子往我的毛孔里钻!<br> 我想我至少惊呆了一分钟,然后才依稀听见冯伯说:“可能我说得过于严重了,那不是真正的脸,就好像……一块胎记一样,但是非常清楚,那就是红鹃的脸的模样!”<br> “你是说……”我结结巴巴地问:“那个女人掉光头发之后,头皮上有一块……胎记,看上去像红鹃的脸?”<br> “不是像,就是红鹃的脸。”<br> “怎么可能?也许那只是正常的胎记,他们太紧张,看错了。”<br> “就算冯山生看错了,那么多人都会看错吗?当时他们夫妻吓得不行,赶紧找来了左右的邻居,也找来了族长和长婆婆,大家看了一眼就都说,那就是红鹃的脸。”<br> “好吧,就算是‘红鹃的脸’,一定是巧合,那块胎记碰巧长成了那样。”<br> “肯定不是巧合。”<br> “为什么?”<br> “因为那张脸……是活的。”<br> “活的?!”<br> “对,笑声就是从那张脸上发出来的。”<br> “怎么知道……”<br> “就在冯山生的女人又听见红鹃的笑声的时候,他们看见,那张脸……在动……露出了一个笑的模样。”<br>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冯伯!<br> 我头皮上一阵发紧……<br> 我无法记录我那一刻的心情,就像也无法记录那“笑脸”的玄机……那都太复杂!<br> 过了一会,我听见冯伯说:“那只是个开头。我娘告诉我,自从冯山生的女人头发掉光之后,不到一个月光景,全村的女人,包括长婆婆在内,头发全都掉光了,每个人的头皮上都有一张‘脸’……红鹃的脸。每当她们听到笑声的时候,那张脸就会变成笑的模样,笑声停下,笑模样也跟着收回去,就和一张活人的脸一模一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娘、长婆婆和那天在灵堂里的人才知道,其实她们当时听到的笑声根本不是红鹃的尸身发出来的,那就是从她们自己身上,从她们的头发里……头皮上……发出来的声音。”<br> 我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瑟瑟地缩在椅子里。<br> 冯伯好像有些累了,紧张的目光中散出疲惫。<br> 他无神地说:“村里人都吓坏了。大家都知道那是红鹃带来的灾祸,却没办法。长婆婆用尽了手段,做法事、求怫拜祖、把红鹃的灵位请进祠堂里……全都不管用。不管笑声还是那张脸,根本消除不掉。<br> 最后,就像我娘一样,村里的女人都用一块布巾把自己的头包了起来。”<br> 我呆滞地看着冯伯,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站起身,快步奔到那相框跟前,向冯伯的母亲看去……那老太太的头巾里面真的没有一根头发露出来……我讷讷地喘着,和那头巾久久对视,想象着在那下面:一块神奇的“胎记”,一张变幻着表情的“脸”,一个发出了笑声的诡异头顶!<br>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2<br><br>“那些日子,村里人就像下了油锅那么难受。”冯伯在我身后说:“男人不敢靠近自己的女人,好像她们身上附了妖魔。女人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头巾虽然包住了红鹃的脸,却根本挡不住她的笑声,她们只能由着那笑声往耳朵里钻。好在那笑声来得越来越少,最后,大概在红鹃死了一年多时候,就再也没有人听见了。”<br> “那……脸呢?也消失了?”<br> “不但没消失,在最后一次笑声来过之后,那张脸就定死在了一个笑模样上,再也没变过。”<br> 我缓步走回桌边,手划拉几下,终于拿起酒杯,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br> 菜早就凉了,蔫在盘子里,像我蔫掉的从容。<br> 我说:“也就是说,直到去世,村里的女人还都还顶着那张脸?”<br> 冯伯点点头。<br> “她们也没再长出过头发?”<br> “没有。所以,扫怨也就从此荒废了——没有了头发还拿什么扫?不扫怨,也就不用看灵,结果长婆婆到死也没给自己找个传人。我娘说,临死之前长婆婆不停地念叨,说红鹃害了全村的女人,到了阴间要好好和她说道说道,为什么这么作践大家。”<br> 我沉默着,体味着长婆婆固执的憎恨,也梳理着刚才冲进我耳膜的每一句话,然后我心中不禁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怀疑。<br> 我夹起块腊肉,食不甘味地嚼着,接着的笑容想来很不自然。<br> “冯伯,这该不是……你编出来哄我玩的故事吧?”<br> 他异常严肃地看着我,扬起手,指着那相框,似乎要有泪水流出来。<br> “你是说,我拿我过世的老母亲编故事?”<br> 他那样子让我不忍怀疑他的真诚。<br> 我又说:“可那些事都不是你亲身经历的,是你老母亲告诉你的,有没有可能……她在骗你?”<br> “不可能,我娘没缘由骗我,再说她在大山里待了一辈子,怎么能望空编出那些事情来?”<br> “除了你娘,你还听别人说过这些事吗?”<br> “没有,也不可能有。我娘说,后来族长和长婆婆带领全村人发了重誓,不许再谈论那件事,不许对外村的人说,更不能告诉晚辈,就让它烂在肚子里,谁要是违反了就会给子孙带去灾祸。但我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村里的女人各个头上都裹着块头巾,从来没见谁摘下去过。她们都把那头巾看护得比衣服还要紧,好像头巾下面是她们身子上最金贵的地方。”<br> “可既然发了重誓,你娘为什么告诉你?”<br> “她本来不想告诉我,她是……被逼的。”<br> “被逼的?”<br> “对。在我娘去世的一个多月之前,有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她屋里还亮着灯。我走进去,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哭。我反复问她怎么了,她这才都跟我说了出来。她说她本来是把这些事想带进棺材的,但是她实在受不了了,因为……因为她又听见了红鹃的笑声,那笑声已经消失了六十多年,那天晚上突然又来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个人商量。那时候所有给红鹃扫过怨的女人里面,就只剩下我娘还活在世上。她心里怕得不行,这才告诉了我。说完,我娘就把她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活那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拿下头巾。她让我看她的头顶……”<br> “真的有张脸?!”<br> “非常清楚的一张脸……”冯伯一字一顿地说,“能看出,那女人的长相很俊俏,还有,那真的是一个笑的模样。”<br> 我张着嘴,屏住呼吸,空洞的目光对着远处,好像那正有一张诡异的笑面。<br> “然后呢?”我问:“你娘后来又听到过笑声吗?”<br> “没有,一直到她去世,我也没再听她提起过。”<br> “那笑声是怎么回事?”<br> “后来,我才知道……”冯伯忽然向我靠过来,压低声音说:“红鹃想是把她的笑声传下来。”<br> “传下来?”<br> “传给我!”他重重地说,脸上充满惶恐,“就在我娘去世不多日子之后,有一天,我也听到了那个笑声。我吓了一大跳!那笑声不大,也就那么一闪,但非常清楚,就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笑……当时屋里只有我自己,门窗、电视、收音机都关着,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声音,我立刻想到了红鹃。”<br>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3<br><br>我愕然地看着冯伯!<br> 他说:“我想,那肯定都是红鹃安排的——她又让我娘听见笑声,就是想让她对我说出那些事,让我看见她头上的笑脸,再用一种说不清楚的因由,把我娘听到的笑声传到我耳朵里。因为所有听见过笑声的人里,我娘是最后一个活在世上的,红鹃肯定不想让她的笑声被我娘带走,所以才会这样!”<br> “那……”我向他头上看过去,“你头皮上不是不也有……”<br> “没有。”他坚决地摇头,“我把头发剪光过,什么都没有。”<br> “除了你,别人也听见过吗?”<br> “我哪敢问别人?”<br> “是不是你的错觉?”<br> “不可能,已经不止一回了。开始还好,很久才能听见一次,可是最近越来越勤。有时候,我吃着饭、干着活、躺在床上……就忽然听见了笑声。虽然每次都是一闪,但不会错,那就是红鹃的笑声。”<br> “是从哪传出来的?”<br> “找不到来源,每次都找不到!”他痛苦地看着我。<br> 我向墙上看去,“会不会是从那张相片上……”<br> “不像。”<br> “从你头发上?”<br> “不可能。”<br> “你真的听清了吗?”<br> 他用力点头。<br> “可……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声音吧?”<br> “谁知道?就因为这个笑声,儿子好几次要接我到镇上去住,我都没答应,我是怕给他们带去什么灾祸。谁知道那笑声还有什么鬼道,谁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是个头,谁知道红鹃到底想要干什么!”冯伯呼呼地喘着,眉头深锁,胳膊颤抖地支在桌上。这时我看见他的表情有一些变化,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眼睛眯了起来,然后从他嘴里,发出了两声非常低微、但却是极其清晰的……年轻女人的笑声。<br>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br> 我呆在那,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br> 当他又抬起头时……我看见,他慌张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问我:“你刚才听见什么没有?”<br> “什么……”<br> “我又听见了笑声。”他说。<br> 那天晚上,在冯伯那样笑过之后,我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想来可能连一分钟都没用。当然,我也没把我看到的事告诉他。回头想想,如果放在今天我是决不会走的,豁出被吓死我我也会尽力把一切弄个明白。但那时我早已魂飞天外了,都说酒能壮胆,可当时我体内的酒精已经成了恐惧的帮凶。我不记得我一共摔了几个跟头才走回了下榻的地方,其实那段路并不长,路况也颇佳,但我总是回头看、向两边看,提防着一切我所能想到的最恐怖的事情发生。<br> 那晚我几乎整夜未眠。恐惧稍稍平息之后,我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我算了一下,按照冯伯的说法,红鹃是在六十五年前死的,如果以人从七、八岁开始有确切的记忆算,现在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对那件事都应该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当然,直接的当事人——曾经给红鹃扫怨、听到她的笑声、头上“长”着她的笑脸的女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我仍决定从明天开始做一些调查,判定整件事的真伪。<br> 同时,我提醒自己,如果那些是真的,知情者势必讳莫如深,所以我的调查要巧妙,不能贸然行事。<br> 以下就是我的调查结果,以及调查中的一些细节。<br> 第一,扫怨(包括长婆婆的看灵)确是曾在小村存在过的风俗,但已经消失很久了。消失的时间,有:好多年前、几十年前、早就没了……不同的说法。消失的原因众人皆语焉不详。当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和一个女人有关”时,听者均坚决否认。<br> 第二,多年前,村里确实曾有一个叫冯大烈的酒鬼。有人说他没死,只是出村去谋生了,之后再没回来。但我问到的多数人还是承认冯大烈在壮年死去,死因:不清楚,不知道,不记得……<br> 第三,没有人知道“红鹃”这个名字。<br> 第四,有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伯,思路、谈吐都还清晰。我想,如果冯伯所说的属实,事发当年这位老伯是十七岁,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我试图从他那里获取更多信息。对于前面的几个不太重要的问题,老伯还算配合,但当我做足了铺垫,问道,“六十多年前,这村里是不是有个女人杀了自己的丈夫”时,他明显有些发愣。我又问:“那年村里来过一个木匠吗?”他定定地看了我片刻,一语不发地走了。<br> </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老杨讲古 红娟14<br><br>第五,我在另一户人家又看到了一张老太太头戴着头巾的照片。我向老太太的孙子一位五十来岁的老汉询问头巾的来历,回答是:为了干活方便。我问:为什么照相也戴着?回答:习惯了,老辈人都戴,从来不摘。我问: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回答:没有,就是习惯,像裹脚一样,现在也没人裹了。我能看出,他的态度是真诚的。<br> 第六,有一位很随和的老人,我和他闲话了很久。揣下我的两包红云之后,我问他:“以前村里的女人都戴头巾吧?”他“嗯”了一声。我直截了当地问:“因为她们不生头发,是吗?”我明显感到了他的震惊。他不安地沉默片刻,低声念叨:“哪有这种事……”我又问:“是不是她们头上都生了些古怪?而且,她们还能听到一种奇怪的笑声?”他用重重的乡音告诉我家里还有活干,然后快步离开了我。<br> 第七,客观地说,每一位与我交谈的老人,在发现我的意图之后,都会或多或少地不自然,也都充满了戒备。<br> 第八,这是重要的收获——根据指点,我找到了冯大烈家的房子。房子在村子偏东的地方,土墙低矮斑驳,已经塌了一截。我用力推开柴门,那扇门随即倒了。我放眼打量院内……正如冯伯所说,那院子不算小了。院里遍地疯长着野草,好像岁月悠长的胡须。有一间房已经坍塌了,剩下的老屋森森地立在那,窗棂间袒露出一团黑暗。我心中生起强烈的激动——那景象似乎正在佐证冯伯的故事。如果一切真如冯伯所说,那么红鹃死后这里就应该没有了主人,所以才会破败至此吧。而,若真是那样,我想我也许是六十多年来第一个踏进这院子的人。在那场扫怨之后,这里就一定成了村中的禁地,村人会严令自己和孩子们远离那扇柴门,态度之坚决不亚于对那个秘密的保守。我当然要进屋去看看。在踏进正房的一刻,我目瞪口呆。恍然间,我好像穿过时光回到了六十多年前……屋内虽然布满了灰尘,但家什一应俱全:水缸立在墙角,残破的桌椅结伴而存,箱柜还在,锅盆碗灶让我又依稀看见了暮色中升起的炊烟……仿怫主人咋天还在此生活,只是咋天和今天相隔了太漫长的一夜!我在屋内驻足良久,努力在眼前幻化出红鹃年轻而生动的身影,直到耳边恍惚传来她因毒打而发出的哭喊声,我才快步走了出去。在那间还未坍塌的下房里,我看见了一个陈旧的木凳,当然,那屋顶上也有一根粗壮的房梁。我不知道那里是否就是当年惨剧发生的仓房,如果真是,那局促的空间便交汇了红鹃一生的命运。她在此私通、杀夫、上吊,顺便留下了她生前最后的笑声。我想,那爽朗的笑声中也一定满含着绝望,一如她日后那份慷慨的馈赠。<br> 第九,最后这条和调查无关,只是我的惑受。因为冯伯说红鹃是葬在山里的,所以那几天和朋友在山水间游玩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完全放松。我的脚步问充满了忐忑,生怕会踏到红鹃的身体,冒犯她不安的安眠。<br> 我们一共在那村里待了五天。除了临行前的告别,后来那几天我都没再去见冯伯,当然也就不可能在他身上有更多的发现。现在想想,这是最后悔事。走的那天,我去冯伯家里感谢他那晚的款待,也谢谢他对我的信任,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了我。我给他留下了我的手机、座机和Bp机的号码,告诉他可以随时跟我联络。他珍贵地收下,把我送到院门口,热情地欢迎我再来。我内心的种种情绪杂糅成了强大的顾虑,令我最终也没把那笑声的真相告诉他。<br> 严谨地说,对于其它的事我都不能作出定论,唯有那笑声。以我较好的声音判别能力——那晚从冯伯嘴里发出的笑声,没有丝毫被伪装的可能,“千千确确”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笑。<br>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想那红鹃的内心一定涨满了愤怒。那些无情地扼杀了她的女人,却想让她在远赴幽冥的一刻报以欢笑,于是她通过扫过她躯体的头发,将欢笑永远留给了她们。冯伯“听到”的笑声一定仍是那愤怒的延续。而至于在接着的日子里,那愤怒又会以何种方式纵宕于世间,就不是揣测可知的事了。冯伯有句话说得简单却极精辟,那是“说不清楚的因由”。<br> 这些年来,我曾数次动过再回那小村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工作太忙而未能成行。后来我从朋友的同学那知道,那个仙境般的小村终于不在了。开发商把那里变成了真正的度假村,在拿到一定的补偿之后,村民都从小村搬到了镇上。当然,也有人去了别的地方。我问那个同学,如果我现在回去,还有可能在镇上找到那位曾款待过我的冯伯吗?同学笑着说,那村里的人十有八九都姓冯,已经散落在四面八方,你要怎么找呢?<br> 我也曾多次在网上寻找那个地方的新闻,试图发现一些奇闻之类的报道,但没有任何收获。<br> 冯伯从未跟我联络过。<br> 时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十多年。算下来,冯伯今年是77岁。以他当年的身体来看,也许他现在还活在世上。那么,他是否仍在“听到”红鹃的笑声?是否已经发现了笑声的秘密?是否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或者,又是否把笑声播洒给了更多的人……我想搬家一定让他弄丢了我的那些号码吧,但就算留着,他也不可能联系到我了。我手机和座机的号码早已随着时移事易而更改,Bp机也成了古董,被未知的角落掠去了踪迹,就像一段曾经喧嚣的故事,淹没在了时光的尘埃中。<br> </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