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寺僧读苏轼诗词之五

老牛

苏轼与历史上的文人一样，所交朋友之中，除了相互唱和的文人以外，寺院的高僧也是他经常来往的友人。中国佛教僧人，除了与其他佛教国家的僧人一样每日颂经拜佛，还要不断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习读诗文。那些寺院的高僧，自幼即学习了儒家文化，诗词文章已经有了相当的造诣，出家以后，既不像达摩那样在仅能容身的山洞里整日面壁，也不像六祖惠能那样整日舂米，一朝顿悟，念出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样的偈子，而是在不断地提高和巩固他们的文化素养，与世俗文人的来往，以至诗词唱和，成为当时佛界的一种时尚。

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拜相，大力推行新法，苏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遂于次年（1071）请求外调。六月离京赴杭州通判任。经过泗州（今江苏盱眙），参拜了僧伽（qie）塔，所做的诗中说道：“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表现了他当时由于对新法的看法与朝廷相悖，一再遭贬，到了求神连神都厌倦他了，觉得顺其自然吧，何去何从均无所恋了的心情。他的这种观念既有一般人失意之后的灰心，同时也表现了他的佛意。

途径镇江游金山寺，拟寻舟赶路，为寺僧挽留，夜宿寺中，乃作

《游金山寺》诗。其中两联曰：“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巧妙地运用了杜甫的青年时期诗作《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佳句。也留下了应山僧之邀滞留金山寺看落日的佳话。不过与杜甫当年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冬，苏轼抵达杭州，上任后三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归而作腊日游孤山诗：“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二僧坐于团蒲，苏轼与他们侃侃而谈，并且深感二僧的禅意：道人在孤山上并不感到孤单，而在此深冬腊月，也不觉得寒冷，“纸窗竹屋深自暖，”似乎毫无寒意。

孤山，西湖当中的一座小山，后世治印四君子——丁仁（字辅之）、王禔（ti平安福之意，字福庵）、吴隐（字石泉）、叶铭（字品三）在此创建“西泠印社”。道人已去，孤山不孤。

熙宁六年（1073）苏轼访吴山法惠寺，其上有横翠阁，乃赋诗曰：“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已泛平湖思濯（zhuo）锦，更看横翠忆峨眉。”空洞无物思想来自于仕途不顺，世事沧桑，也来自于佛教思想。苏轼的佛的情缘，不仅来源于与高僧的交往，还源于对禅的领悟。

是年苏轼在杭州任，赴镇江江中之焦山，会法纶长老。其对话中法纶言语不多，甚至不答，但充满了禅机。“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法师住持焦山，但不恋住持之位。第一个“住”为住持地位意，第二个“住”为滞留、恋着之意。《金刚经》言“若心有住，则为非住。”与《景德传灯录》中描述的不同，这是苏轼主动提问，而法纶不答，而苏轼终于理会，如同穿鞋戴帽，人之头足安于其中；人的胡须长，自己并不会感到不适。法纶也是一样，常住焦山，并不恋于长老之位。故法纶无须作答。苏轼的佛学修养使他理会了禅机。

熙宁年间，西湖僧中以诗名者，有清顺、可久二人。

一年，元宵之夜，祥符寺九曲举行灯会，……（苏轼）独自步入祥符寺，往寻可久，原想找他聊天，不料他的房间一片漆黑，了无灯火，但闻檐卜（花名）余香，随风飘扬，竟是另一个世界，不禁叹仰留诗曰：

门前歌鼓斗分明，一室清风冷欲冰。

不把琉璃闲照佛，始知无尽本无灯。

苏轼更是领会了禅机。

元丰三年初（1080）苏轼贬黄州，住在定惠院，寺中花木葱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使他感到佛境的幽深，禅意浓浓。同时也想起了蜀中故里，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与当时的所有士大夫一样，苏轼毕竟是一个受过多年儒道之教的文人，既深解禅意，但仍执守儒家之道，也有着深深的思家之情。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元丰七年（1084）苏轼终于结束了贬谪黄州的四年生活，放赴汝州团练副使任，途经九江，游览庐山。这次游庐山在他的禅学上也颇有收获，领会了极大的禅机，因而写出了那首有名的七绝《题西林壁》。

那个时代一般的读书人都以儒家经史为基础教养，苏轼也不例外；后来不免要接触佛、道，则情形各异，有人拒斥，有人皈依，也有的像苏轼那样，明确主张贯通三教。

而苏轼接触禅师，其实也并不太晚，就我们目前看到的史料所载，其最初结识的著名禅师可能是大觉怀琏（1009—1091），是云门宗的著名禅僧。后来跟他关系最为密切的禅僧，如径山维琳（1036—1119）、参寥子道潜（1043—？），就是怀琏的嗣法弟子，而东林常总（1025—1091）也在其列，属于临济宗黄龙派。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苏轼哲理诗的名句。苏轼写作此诗的时候，包括在庐山所作的全部诗歌，整体上显示了一个思想脉络。对此，他本人曾有一段自述：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山中僧俗，皆言“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复作两绝句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他说；“往来山南北十余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仆庐山之诗，尽于此矣。”

可见苏轼到庐山，其实写了很多首诗，打破了自己立下的上庐山不做诗的原意。而这最后的一首，却名冠天下，其含义不仅表现了局中之人难以客观地认识事物的真相这一哲理，而且因见到了常总而得到了点拨，真正知道了自己确实在庐山：“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要认识一个客观事物，一定要经过仔细了解，有一定时间的考察，方可得出正确的结论。

元佑六年（1091）苏轼即将离杭州赴京，想起与参寥子的交往，抒发出真挚的友情和超脱的玄想，因此苏轼在《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词中说;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致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谢公，指谢安，年少时隐居东山，《晋书·谢安传》，谢安虽贵为重臣，“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行于言色”。病危还京，过西州门，其志未酬，深为感概。此地苏轼以此为喻，他们也曾相约他年，重返浙东，不违背你我隐居东山之志。

参寥子即道潜，也是当时的一位著名的诗僧。苏轼在徐州任上与参寥子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参寥子以精深的道义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苏轼称之为“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苏轼被贬黄州参寥子不远千里赶去相陪，这次上庐山也相结为伴。

还是在黄州时期，参寥子与苏轼相陪多时，在苏轼即将结束贬谪生活的元丰七年（1084），道潜赋诗与苏轼告别，苏轼乃步韻相和，写了这首《次韵道潜留别》：

为闻庐岳多真隐，故就高人断宿攀。

已喜禅心无别语，尚嫌剃发有诗斑。

异同更莫疑三语，物我终当付八还。

到后与君开北户，举头三十六青山。

诗中表达了苏轼对道潜的赞赏，道潜禅心专注，所言皆为禅理，毫无世俗的杂念与琐碎之语，虽已剃度出家，却还保留着诗人的气质和才情。因而不必纠结于佛儒之间的异同，应该放下对自我与外物的执着，达到一种超脱物我的境界。

苏轼与高僧的交往，多有唱和。拜谒佛寺，也多为会见高僧。有些僧人已成为他的好友，常有往来和诗词唱和，说明苏轼对佛学和禅的敬重和浓浓的兴趣。他虽号“东坡居士”，但不是完全的信徒，这也是当时北宋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苏轼是主张“三教合一”的，用儒、释、道的思想精华来治理国家。

 

2024-04-12初稿于老牛书屋

2024-09-05修改

2025-04-28二改于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