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道由缰(56)铜山源行记

端章甫

　　午饭后，自杜泽镇驱车启程，沿溪行，空气里漾着初夏特有的暖香。不多时，铜山源水库大坝便豁然在目。

　　车停库底，脚步不由自主走向那几棵苍劲的香樟树。伸手轻抚，树皮粗糙依旧，枝叶依然浓密伸展，撑起一片亘古不变的绿荫。五十年前，十四岁的我，参加水库建设，就在这树下歇息过。岁月如梭，树冠如盖依然，当年少年却已霜鬓斑斑，唯有树影婆娑，似在默默点数那些被流水带走的时光——树依旧，人已非，生命与时光的错位，如此无声亦惊心。

登上巍巍坝顶，顿觉视野开阔，俯视脚下的库底公园，俨然是精心铺展的一方绿色盆景。远眺杜泽镇，灰瓦白墙的房舍高低错落，安静地依偎在青山脚下，仿佛一方微缩的沙盘，将小镇的烟火人间，安然托付于这水光山色的怀抱之中。

　　水库边，几只小船静静泊在岸边，湖水轻拍船舷，如同温柔的低语。两岸青山连绵起伏，苍翠欲滴，倒影被水面轻揉慢抚，竟与天空的云影交融，在碧波上晕染出一幅朦胧而幽静的画图。

　　沿水库岸边的公路缓缓前行，道路如绸带缠绕着水岸。车窗摇下，山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凉意浸入肺腑，内心亦如这水色山光一般，澄澈而安宁。

　　车行途中，我们绕道去访明果寺。古寺藏于山间盆地，石阶上苔痕斑驳，旧壁间岁月无声。寺内寂寂，只有钟磬余音，似几缕细丝，轻轻牵引着心魂，飘向那杳渺的虚空——山寺无声，却沉淀了时光的幽深。

　　重新上路，车头一转，驶入通往太真乡新开的隧道。车灯刺破黑暗，水泥断面崭新光洁，劈开山峦的屏障，如同时光之剪裁开历史的重帷，直抵山外崭新的世界。

　　车行至库尾，又见别样风光：岸边浅草茵茵，许多帐篷如雨后蘑菇般散落其间。人们或坐或卧，各自悠然，在树荫与水声的怀抱里，默默寻得一份属于自己的闲适。青山碧水间，这一顶顶小小的穹庐，盛放的是都市人暂时逃离喧嚣、回归自然的朴素心愿。

　　夕阳熔金时分，车子终于驶上351国道，向着龙游县城的方向归去。暮色温柔地笼罩四野，车窗外，层叠的山峦在晚霞中渐渐模糊了轮廓，最终隐入苍茫的暮霭。归途上，白日所见种种：那树、那水、那山、那寺、那人……皆在心底沉淀，如这山中水，无声无息间，已然润泽了疲惫的心田。

　　水库的波光，映照过少年挥汗的身姿，亦收容下中年静默的凝望。这水波不兴的湖面，原来是一面映照岁月的镜子，默然收纳了人间多少奔赴与归程。当浮生暂歇于库尾那一片帐篷的安宁之中，我们方才明白：所谓行旅，不过是借山水为凭，在光阴的流里辨认自己——那树影婆娑处，曾有我，亦终将有我；而山水永恒，正以无言涵容着所有朝生暮逝的寻觅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