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摇醒旧时光

薛宏新

银铃摇醒旧时光

文/薛宏新

县城绿化带的花花草草抽新芽时，县委老干部活动中心院里的紫藤也开了。老李头抱着他那台海鸥相机蹲在廊檐下，镜头追着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们进进出出。这些蓝布衫原是压在樟木箱底的，如今被老姐姐们翻出来，浆洗得挺括，衣襟上还别着银铃铛——走动时沙沙响，倒像是旧时光从针脚里漏出来的。

老年人书画室飘着松烟墨香。七十八岁的王老师握着狼毫，手腕悬得比年轻时还要稳。宣纸上是幅《百菊图》，笔锋扫过处，菊瓣层层叠叠漫开，仔细瞧竟是拿党章里的字句描的边。"当年在县委抄文件练的腕力，没成想用在这儿。"他蘸了蘸朱砂，给花蕊点上红星，窗外的阳光正好斜进来，把那红映得透亮。

前院葡萄架下坐着穿旧军装的赵团长，正给孩子们讲淮海战役。说着说着忽然摸出枚生锈的子弹壳："这是炊事班老马的饭勺改的，他牺牲前还给战士熬了最后一锅小米粥。"小孙子要摸，他却把子弹壳贴在助听器上："听，里头还响着冲锋号呢。"葡萄叶的影子落在他胸前勋章上，晃着晃着就晃成了行军路上的月光。

最热闹的要数东厢房的豫剧社。七十三岁的刘老师甩着水袖唱《朝阳沟》，银嗓子亮堂得能震落房梁灰。忽而曲调一转，唱起新编的《银铃谣》："老柳树发新枝哎，旧船票登新船…..."弦师老周赶紧把坠胡调高两度，他那只假眼珠映着曲谱，倒比真眼还活泛。窗台上排着十二个保温杯，杯身印着"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杯盖在唱腔里轻轻打颤。

二楼拐角静得很。八十五岁的老中医徐先生守着药碾子，把决明子碾得沙沙响。红木药柜是他拿退休金打的，每个抽屉贴着小楷标签。突然摸出个蓝布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脉案："这些年在公园义诊攒的，该传给年轻人了。"说着往当归抽屉里塞了张便签："记得用伏牛山的，药性足。"

我总爱在黄昏时看他们散场。老太太们的银铃铛叮叮当当往家去，老李头追着拍最后一张逆光照。王老师小心卷起《百菊图》，系画的红绸带是当年模范教师的奖状改的。赵团长把子弹壳揣回内兜，哼着《打靶归来》拐进粮油店——明天要给留守儿童教军体拳呢。

上个月下暴雨，活动中心院里的老梧桐断了一枝。第二天却见断枝上绑着红绸花，底下摆着木牌："此枝曾荫三百童"。细看才认出是徐先生的字，药材汁写的，雨越淋越鲜艳。老姐姐们绕着断枝跳起新编的扇子舞，银铃声混着雨声，倒像给老梧桐唱安魂曲。

昨儿立夏，刘老师她们在院里支起大锅熬麦仁粥。三十八个保温杯排成"七一"字样，袅袅热气里晃着往昔的光影。老李头突然对着粥锅流泪："像不像五八年修水库时的伙食灶？"赵团长舀起一勺对着太阳瞧："比那时稠多喽。"说着往粥里撒了把晒干的野菊花，那黄星星点点浮着，分明是星空落进了人间烟火。

我常想这些银铃铛里究竟住着多少故事。它们响过荒年的麦田，响过改革的车间，如今又在老槐树下摇出新的韵脚。就像王老师笔下的菊，纵然顶着秋霜，也要把花瓣舒展成星星的模样。那些奖章、病历、子弹壳和泛黄的笔记，都在老布衫口袋里焐成了种子，只等春风再起时，落进新翻的泥土里。

昨夜的雨把老梧桐断枝上的红绸花浇透了，洇出胭脂色的水痕，顺着砖缝往地心里渗。徐先生蹲在断茬处捣药，决明子和着碎木屑，在青铜杵下碾出陈年的苦香。赵团长把子弹壳埋在断根旁，土坷垃里混着半把褪色的军功章，说是给老树壮筋骨。

刘老师的水袖晾在紫藤架下，滴答着《银铃谣》的尾音。老李头偏说那水痕像五七年修淮河时画的等高线，硬是用相机拍出三十六张连缀成卷。相纸未干透，就让王老师拿朱砂笔题了"虬枝图"三字，说是要挂在活动中心的正堂。

今晨雾大，老姐姐们竟把早课挪到了断树下。蓝布衫挨着蓝布衫，银铃铛碰着银铃铛，背《赤壁赋》的声音惊起一窝灰雀。忽见徐先生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层层展开是泛黄的脉案，页脚蜷着，像晒干的龙葵叶。"趁着露水没散，"他指腹摩挲着某页墨迹，"把这方子种下去。"

众人便笑，却当真在断茬周围挖出三十八个坑。赵团长埋了半截子弹壳，刘老师投进片水袖的边角料，王老师那支秃头狼毫也入了土。老李头最稀奇，竟拆了海鸥相机的胶卷盒，说里面积着四十年光阴的切片。徐先生把脉案撕成柳条宽，一页页覆在坑上，像给土地贴膏药。

日头爬上武康路梧桐梢时，三十八双老手同时培土。银铃铛突然齐刷刷静了，只有徐先生的药杵还在青石板上敲——咚，咚，咚，震得地皮发颤。不知哪个老姐姐先哼起《南泥湾》，调门起高了，倒把雾霭撕开道金边。

晌午我路过，见断茬处拱出星点绿芽。老李头支着三脚架等逆光，说新芽的形状像极了他初当干事时用的钢笔尖。刘老师的水袖在春风里忽扇忽扇，真似要载着那些胶卷盒、子弹壳往云彩里飞。赵团长突然扯开嗓子喊军歌，勋章碰着老梧桐，惊落三片陈年旧叶，打着旋儿盖住新生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