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人读了《眉州苏门家风考》之后，意犹未尽，对苏洵<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闭户十年"<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发愤读书<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颇感兴趣，要求作一番补缀。当然，苏门后代英才辈出，苏洵算是带了个好头——倘若苏洵浪荡一生，焉有苏门三父子并列<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唐宋八大家<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的荣耀。以下勉力罗列事迹若干：</p><p class="ql-block"> 眉山城的更夫老赵说，苏家宅院的书灯，是子时之后唯一敢与阎罗殿争辉的所在。那灯火透过窗纸，常映出个时而伏案、时而狂走的剪影，偶尔还夹杂着竹简坠地的闷响。城东药铺的伙计赌咒发誓，说每月初五都要给苏家送"清心丸"，那药方上永远写着八个字："郁火攻心，文字所祟"。</p> <p class="ql-block"> 苏家灶膛里的火，足足烧了三昼夜。</p><p class="ql-block"> 先是那些锦缎装帧的应制诗——大约都是"圣代即今多雨露"之类的颂圣之作。纸灰在灶间飞舞，有几片沾在厨娘张氏的发髻上，竟显出半联"皇恩浩荡"，被小丫鬟笑称是"戴了顶乌纱帽"。老仆苏福蹲着添柴，见一卷《明堂赋》烧得慢，用火钳拨弄时，赫然露出"日月丽天"四字，那"日"字的一横突然翘起，活像被烫伤的蜈蚣。</p><p class="ql-block"> "烧得好！"书房传来裂帛般的喝彩。自打老爷决意闭户，这类声响便成了家常便饭。前日刚摔了方歙砚——因批注《史记》到"屈原放逐"处，竟将朱砂溅满了半堵粉墙；昨日又撕了半部《文选》——据说是为曹子建《洛神赋》的"凌波微步"四字，批了"媚骨"二字。最骇人的是上月十五，不知读什么触了心窍，竟把整架《十三经注疏》推进了后院的古井，至今打水时还能闻见墨臭。</p><p class="ql-block"> 程夫人数着铜钱去买新纸，市集上的闲汉们便编排起歌谣："苏家郎，烧文章，烧完文章卖田庄..."几个顽童追着她扔瓦片，一块恰好击中装钱的蓝布包，铜钱滚进阴沟里，竟排成个"穷"字模样。她也不恼，只把陪嫁的鎏金簪子当了，换回一刀"澄心堂纸"。这纸雪白得疹人，苏洵初见时竟怔了半晌，喃喃道："倒像是裹尸布...…"</p> <p class="ql-block"> 苏家书房渐渐成了虫豸的天下。</p><p class="ql-block"> 那几架从程家借来的典籍，每日都在减少重量。蠹鱼们先是啃食《论语》的"仁"字，后来连《孟子》的"义"字也不放过。某夜苏洵捉住只特别肥硕的，见它甲壳上隐约有"金榜题名"四字，不禁冷笑："尔亦要作两榜进士么？"指间稍一用力，那虫子便爆出股腥臭的浆液，在《大学》"格物致知"章上洇出个丑陋的墨团。</p><p class="ql-block"> 最可怖是研读《战国策》的光景。每当悟得某条纵横之术，他便要效法苏秦"引锥刺股"，只不过用的是一柄裁纸刀。血珠滴在竹简上，与"合纵连横"四字混作一处，倒像是给古人策略添了新注。某日邻居王秀才翻墙借书，正撞见他披发跣足，对着一卷《韩非子》叩拜如仪，口中念念有词："法、术、势...…"吓得王秀才当场遗溺，从此落下个见书册就发抖的毛病。</p> <p class="ql-block"> 苏轼兄弟的苦楚，始于某个雷雨夜。</p><p class="ql-block"> 父亲突然踹开房门，将两兄弟从被窝里拖出，命他们即景作《霹雳赋》。十岁的苏轼刚写出"天威震怒"，就被朱笔勾改作"天公放屁"；八岁的苏辙吟成"电鞭抽魑魅"，墨未干就被续上"官仓硕鼠肥"。次日程夫人发现，两个孩子的手指都生了冻疮——原是连夜抄写《谏逐客书》百遍，砚台里的墨汁都结成了冰碴。</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们渐通世故。父亲讲《春秋》"微言大义"，他们就在竹简缝隙里用蝇头小楷写注释；父亲论《荀子》"性恶之说"，他们就用米粒在桌上排"人之初"三字。某日苏洵撞见苏轼在《庄子》书眉画了幅漫画：一尾涸辙之鲋，正在啃食自己的尾巴。他举起戒尺要打，却突然发现那鱼的眼睛，竟与镜中的自己有八分相似。</p> <p class="ql-block"> 嘉祐元年的开封城，多了三条"蜀地来的鳄鱼"。</p><p class="ql-block"> 欧阳修初读苏洵文章，拍案称奇，转身却对门生说："此老文字如老吏断狱，刀刀见血。"韩琦夜读《衡论》，连夜召见，席间却暗示他："盛世文章当如景星庆云。"最妙是宰相富弼，当面赞他"有陆宣公遗风"，回到府中却对幕僚感叹："这般险怪文字，怕是吃了巴蜀的瘴气！"</p><p class="ql-block"> 倒是汴河岸的说话人独具只眼，把三苏故事编成《文曲星下凡记》。说到焚稿一节，必要添段神怪："只见火光中跳出个赤发鬼，将苏老泉的庸才尽数吞吃，反刍出满腹锦绣！"听客们便哄然叫好，铜钱落如急雨。有个落第举人听得入神，竟当场撕了自家文稿投入茶炉，被掌柜扭送官府时还高喊："我要学苏洵！"</p> <p class="ql-block"> 那些无人书写的故事，藏在程夫人的纺车轴里。</p><p class="ql-block"> 每当苏洵在书房吼叫，纺车声就会陡然急促。有次线断了，她盯着那根悬垂的棉线看了许久——像看着某个未被写出的标点。丫鬟春桃说，夫人每月都要烧掉几页账本，灰烬里常能辨出"借""贷""典"等字眼。某年除夕，她当掉最后一对银镯时，当铺伙计突然问："夫人可要留张当票？"她摇摇头："横竖都是要烧的。"</p><p class="ql-block"> 苏宅后院有株老梅，十年间只开过三次花。第一次是苏轼出生那年，第二次是苏洵决定闭户那日，第三次却在全家赴京前夕。那夜程夫人独自站在梅树下，突然发现树干上刻满了字——原是苏洵每次应试前刻的"誓词"。最新的一道写着："此番不第，当效董仲舒三年不窥园"，墨迹犹新，旁边却添了行小字："园外尚有天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今之学者谈及"三苏"，必要赞其"家学渊源"。我独记得离蜀那日，苏洵的官靴踩进泥泞，竟拔不出脚来——原是十年前烧掉的纸灰，早已和雨水混成了浆。程夫人默默递过备用的布鞋，鞋垫里缝着张字条，后来苏轼在《记先夫人不残鸟雀》里透露，上面只有七个字：</p><p class="ql-block"> "莫忘当初为何烧"。</p><p class="ql-block"> 2025.05.19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