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日报｜岳阳“三江一湖”的文化密码

汨罗江诗刊

岳阳“三江一湖”的文化密码

□彭仁满

在长江与洞庭湖交汇的浩渺烟波间，岳阳这座古城静卧千年。长江、湘江、汨罗江与洞庭湖，在先秦古罗城西北磊石洞庭山周边，汇成独特的“三江一湖”水系景观。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更是带着《楚辞》文化的一部流动的文明史诗。当晨曦初露，洞庭湖面泛起粼粼波光，仿佛能听见屈原在《九歌》中的吟唱；暮色四合时，岳阳楼的飞檐在晚霞中勾勒出历史的剪影，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喟叹犹在耳畔。

水脉：文明的脐带

长江在此放缓了奔腾的脚步，像一位智者驻足沉思。这条孕育了中华文明的大河，在岳阳段展现出独特的文化品格。城陵矶、磊石山古渡口，曾经是“万里长江第一矶”，如今仍能想见当年千帆竞发的盛况。考古发现证实，早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是长江中游重要的文化交汇点。屈家岭文化的陶器纹饰、商周时期的青铜器残片，都在诉说着一个水运文明的辉煌过往。湘江则带来了楚文化的浪漫基因。这条被屈原称为“沅湘”的河流，见证了《楚辞》的诞生与发展。

在湘阴黄陵山，娥皇女英的传说与湘妃竹的泪痕，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原型意象。而沅湘流域的巫傩文化，则为《九歌》中的神灵世界提供了现实参照。汨罗江虽小，却因屈原的纵身一跃，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圣河。余光中先生称其为“蓝墨水的上游”，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源头地位。

洞庭湖作为长江的天然调节器，其水文特征塑造了独特的湖区文明。湖底的考古发现表明，这里曾经是楚国的粮仓，也是南北文化交融的重要节点。湖区的渔歌、龙舟、采菱等民俗活动，无不浸透着水文化的印记。特别是每年端午时节的龙舟竞渡，既是对屈原的纪念，也是对水神崇拜的延续。

水脉的滋养还体现在文学创作中。李白“且就洞庭赊月色”的浪漫，杜甫“吴楚东南坼”的雄浑，都源于对这片水域的深刻感悟。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正是屈原“忧乐”文化基因的千年流转。

可以说，长江水系不仅哺育了物质文明，更孕育了独特的精神世界。当代考古学的最新发现进一步证实了水脉的文化价值。

2020年在洞庭湖区域发现的战国时期大型水利工程遗址，展示了楚人高超的水利智慧。这些水利设施不仅用于农业灌溉，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水运网络，为楚文化的传播提供了物质基础。水，在这里不仅是生存的依赖，更是文明的载体和精神的象征。

山魂：精神的坐标

在“三江一湖”的怀抱中，群山静立如哲人，以沉默的姿态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精神密码。磊石山（古洞庭山）作为屈原的“首丘”之地，不仅是《山海经》记载的“洞庭之山”，更是楚文化的精神原乡。这座海拔仅百余米的山丘，却因承载了太多文化记忆而显得格外厚重。登临山顶，三江一湖汇流的壮阔景象尽收眼底，洞庭湖的烟波浩渺与长江的奔腾不息在此交融，让人顿生“登昆仑兮食玉英”的天地情怀。考古发现表明，山上现存的太一神祠遗址可追溯至战国中期。那些残存的石础与瓦当上精美的云雷纹饰，仍在诉说着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的古老传统。每当暮色降临，山间升腾的雾气仿佛还带着当年巫觋祭祀时的袅袅香烟。

君山岛则如同一枚青螺，在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中浮沉。这座面积不足1平方公里的小岛,却因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的诗句而获得了永恒的诗意。岛上湘妃祠的香火已延续千年，那些斑竹上的紫色泪痕传说，不仅成就了中国爱情文学的原型意象，更将一种忠贞不渝的精神品格注入了民族血脉。考古工作者在君山南麓发现的东周祭祀坑中，出土了大量玉琮、玉璧，印证了《九歌》中“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的祭祀场景。而春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则让人联想到《湘君》中“采芳洲兮杜若”的意境。

玉笥山上的香草，至今仍在每个春日里绽放着芬芳。这座被《离骚》反复吟咏的圣山，保存着最完整的楚地植物群落。学者们在这里发现了江离、辟芷、秋兰等30余种《楚辞》记载的香草，其中不少是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漫步山间，“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意境变得如此鲜活，仿佛能看见当年的屈子正在林间采撷香草。最新研究发现，玉笥山特殊的微气候环境造就了这些香草独特的药用价值，这或许解释了楚人“重巫医”传统的物质基础。凤凰玉笥山腰处的“屈子亭”遗址，出土的战国时期青铜器残片上刻有“正则”二字，极可能是屈原的字号，为这座圣山增添了更多传奇色彩。这些沉默的山岳，实则是民族精神最忠实的记录者。

磊石山见证了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君山岛凝固了湘妃“望夫君兮未来”的忠贞品格，玉笥山则守护着“香草美人”的理想主义情怀。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的精神坐标系，让后世得以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依然能找到灵魂的归依之所。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一山一水皆文章，一草一木总关情。”这些承载着文化记忆的山魂，永远是我们精神返乡的路标。

人文：永恒的对话

岳阳楼矗立在洞庭湖畔，如同一部打开的典籍，记录着中华文明千年的精神对话。这座始建于三国东吴鲁肃阅军楼的建筑，历经唐、宋、元、明、清各代重修，最终在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由张德容主持重建为现存形制。其独特的盔顶结构，飞檐翘角的建筑美学，暗合“天圆地方”的宇宙观。登上主楼，八百里洞庭的浩渺烟波尽收眼底，范仲淹笔下“衔远山，吞长江”的壮阔景象扑面而来。

三楼悬挂的《岳阳楼记》雕屏，采用金丝楠木精雕细刻，字迹历经百年仍清晰可辨，成为文人精神的物质载体。这座楼阁堪称中国文学史的活态博物馆。唐代以来，共有328位文人留下题咏，形成了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杜甫于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在此写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将个人漂泊之感融入天地意象；李白在开元年间吟诵“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展现盛唐气象；白居易、元稹的唱和诗作，则见证了中唐文人交往的雅集传统。

宋代以降，黄庭坚、陆游、杨万里等大家相继登临，他们的墨宝与楼阁相得益彰，共同构建了一个立体的文学场域。清乾隆年间编纂的《岳阳楼集》收录诗文1200余首，堪称一部微缩的中国文学史。

屈子祠坐落在玉笥山麓，始建于汉代磊石山上，现存建筑为清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移建。这座三进院落式建筑群，严格遵循“前祠后墓”的礼制格局。正殿供奉的屈原塑像，身着楚式深衣，手持竹简，目光如炬地望向远方，完美诠释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

祠内保存的75方历代碑刻中，以唐代韩愈《祭屈原文》、宋代朱熹《楚辞集注序》最为珍贵。元代书法家赵孟頫题写的“光争日月”匾额，用笔遒劲，暗合屈原的皓皓之白。这些文物共同构成了一个纪念诗魂的符号系统，让抽象的精神有了具体的依托。

每年端午节的祭屈大典，是一场时空对话的生动呈现。清晨的祭文中，诵读者以古楚语吟唱《离骚》选段，声调苍凉古朴；正午的龙舟竞渡，鼓点如雷，再现《九歌·河伯》中“乘水车兮荷盖”的壮观场景；傍晚的放河灯仪式，万千烛火顺流而下，恰似《湘君》中“捐余玦兮江中”的意境重现。2010年，“汨罗江畔端午习俗”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标志着这种文化对话获得了世界认同。

这场持续两千年的对话，在当代呈现出新的维度。2018年落成的屈子文化园，2023年落成的河泊潭屈子殿，通过全息投影技术重现《天问》中的宇宙图景；2021年举办的“国际楚辞学术研讨会”，汇集全球23个国家的学者探讨屈原的世界意义；年轻一代通过短视频平台演绎《九歌》，让古老文本焕发新生。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证明屈原开创的精神传统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继续在新时代书写着人文对话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