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原始神话摘读 ————7、鯀治鴻水

雄鹰于飞

【文本】

1、《山海经·海内经》：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鯀。

2、《山海经·海内经》：

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3、《山海经·大荒南经》 ：

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頭。鯀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驩頭。驩頭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維宜芑苣，穋楊是食。有驩頭之國。

4、《楚辞·天问》：

鯀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5、《吕氏春秋·行论》：

尧以天下让舜，鯀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欲以为乱。

6、《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乃殛鲧于羽山。鲧投于水，化为黄能，因为羽渊之神。

7、《拾遗记·卷二》：

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鬐振鳞，横游波上，见者谓为河精。羽渊与河海通源也。海民于羽山之中，修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舜命禹疏川奠岳，济巨海则鼋鼍而为梁，逾峻山则神龙而为驭，行遍日月之墟，惟不践羽山之地。皆圣德感鲧之灵化。

8、《尚书·尧典》：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9、《左传·昭公七年》：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

杜预注：黄熊兽名，亦作能，三足鳖也。”

10、《国语·晋语八》 ：

昔者鯀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

11、《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尧欲传天下于舜，鯀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

12、《孟子·万章上》 ：

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

13、《史记·五帝本纪》：

四嶽举鯀治鴻水，尧以为不可，嶽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殛鯀于羽山，以变东夷。

【注释】

一、十三条材料总体表达以下五点意思：

1、鲧的身份：黄帝之孙，为诸侯， 对尧以天下让舜 “谏”而且“怒”，甚至“欲以为乱”。

2、四嶽坚举鯀治鴻水，尧勉强同意。

3、鯀治鴻水：鯀违帝命，窃息壤以堙水，九载而绩用弗成。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4、鲧投于水，入于羽渊，化为黄熊或玄鱼，因为羽渊之神。

5、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二、羽山

《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五十里，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无草木，多蝮虫。” 晋郭璞注称：“羽山乃殛鲧之地，其下多水，盖因鲧化黄熊入渊所致。” 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引《汉书·地理志》云：“祝其县西南有羽山。”，其地即今连云港市赣榆区西北部5。

祝其县，古县名，西汉置，治今江苏赣榆西北。连云港市所辖赣榆区，位于江苏省东北部、连云港市北部，地处鲁东南低山丘陵与苏北黄淮海平原交接地带。

【解读】

鯀治鴻水的神话是中国早期文明中极具张力的文化母题，其叙事在不同文献中的矛盾与演变揭示了先民对权力、伦理、自然秩序的深层思考。通过整合文本材料，可从以下层面展开文化学分析：

一、失败英雄的悖论：渎神与创世的二元性

鯀的悲剧性在于其行为的双重性：渎神的僭越者与文明的奠基者。

1、渎神性：《山海经》《尚书》等文献强调鯀"窃息壤""违帝命"的行为，这种对天神秩序的僭越（如《吕氏春秋》载其怒斥尧的"不祥"之举）本质上是人类试图以自主意志对抗自然法则的隐喻。息壤作为"自我生长的土壤"，实为原始混沌力量的象征，鯀以"堙"（堵截）对抗洪水，暗含对自然规律的强行干预。

2、创世性：鯀的失败却成为文明重构的起点。其死后化身为黄熊/玄鱼（《左传》《吴越春秋》），既是被诅咒的异类形态，也是与水域共生的神圣存在（"羽渊之神"）。这种"死亡-转化"的仪式性叙事，暗示鯀通过自我牺牲完成了从混沌到秩序的过渡，其骸骨化作禹得以"布土定九州"的根基（《海内经》），恰如希腊神话中提坦神的骸骨化为山川。

二、治水叙事的道德张力：个体理性与集体意志的冲突

文献对鯀的评价分歧折射出早期文明的价值冲突：

1、儒家伦理视角（《尚书》《孟子》）将鯀定义为"方命圮族"的反叛者，其失败被归因于对帝命的违背，强调治水需要"疏"而非"堙"的理性秩序。这种叙事服务于舜禹禅让的合法性建构，鯀成为衬托圣王德行的反面教材。

2、楚地巫文化视角（《天问》《山海经》）则流露对鯀的同情，质问"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暗示其悲剧源于天神对人间能动性的压制。屈原将鯀塑造为敢于挑战天命的悲情英雄，与中原正统叙事形成对话。

3、权力斗争隐喻：鯀对尧舜禅让的反对（《韩非子》载其谏言"传天下于匹夫不祥"），实则反映部落联盟时代酋邦制向世袭制转型期的矛盾。其"欲以为乱"的指控，是早期王权通过神话叙事消解异己力量的典型手段。

三、牺牲仪式的原型：从人祭到文化记忆的升华

鯀之死的仪式化特征暗含远古献祭传统的变形：

1、血祭与重生：祝融杀鯀于羽郊（《海内经》），羽山作为"神圣刑场"具有净化功能。其尸身沉入羽渊化为黄熊/玄鱼（《左传》《拾遗记》），完成从人到神的蜕变，这种"死亡-神化"的循环对应着农耕文明对水源的崇拜与恐惧。

2、禁忌与纪念：舜"不践羽山之地"（《拾遗记》），而夏人仍以鯀为"郊祀"对象（《左传》），暗示对失败者的禁忌记忆逐渐转化为祖先崇拜。鯀庙的存在证明，先民通过祭祀将渎神者重新纳入伦理体系，实现文化创伤的疗愈。

四、治水神话的文明隐喻：从混沌分离到王权建构

鯀禹父子治水的代际叙事，实为中华文明早期国家形成的象征：

1、鯀的堙堵：代表部落时代以人力对抗自然的原始方式，其失败宣告了分散酋邦制的终结。

2、禹的疏导：通过"疏川奠岳"（《拾遗记》）建立水系网络，隐喻以中央集权整合资源的新秩序。禹"定九州"的功业，实则是通过治水完成对领土的政治编码。

3、鲧复生禹（《海内经》）的奇特血缘，暗示文明进阶需要以父辈的"错误"为养分。这种"弑父-承业"的结构，与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中恩基盗取神土造人的情节形成跨文明呼应，共同揭示早期国家通过神话重构自身起源的机制。

五、文化原型意义：失败者的神圣化与历史辩证法

鯀的形象在后世不断被重释，成为多重文化原型的交汇点：

1、知识分子的困境：作为首个因"技术僭越"（窃息壤）受惩的智者，鯀预示了墨家工匠精神与儒家天命观的冲突。

2、边缘族群的记忆："驩头之国"（《大荒南经》）中鯀的子孙以鸟喙人面形态存在，可能对应着东部沿海族群的图腾信仰，其"杖翼而行"的怪异形象，实为被主流文明排斥的异质文化的残影。

3、悲剧美学的萌芽：鯀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比希腊悲剧更早展现出人类面对命运时的壮烈，其形象在《天问》中的复活，证明中国文化内部始终存在着对绝对权威的质疑传统。

结语：作为文明基因的失败叙事

鯀治鴻水的神话并非简单的治水技术史，而是一部浓缩的文明精神史。其叙事层累中蕴含的渎神与创世、个体与集体、失败与超越的永恒矛盾，构成中华文明特有的韧性基因——在承认天命不可违的谦卑中，始终保留着"化玄鱼以游渊"的叛逆火种。这种对失败者的神圣化，使得中国文化在"成王败寇"的历史法则之外，开辟出一条通过悲情记忆维系伦理深度的独特路径。

（图片引用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