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枭雄赵有洪（第一章） ［小说连载］

独行君

乱世枭雄赵有洪（第一集）［小说连载］

独行君

第一章 旱魃叩门

民国五年七月廿三，未时三刻。抱犊崮北麓的羊栏村像被丢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日头悬在山尖儿上，把青石板路烤得能烙饼。赵有洪蹲在自家三分薄田的田埂上，指腹碾过土块时，干裂的泥片簌簌往下掉，露出里头蜷缩的白蚂蚁——这是开春以来他见到的第三拨迁徙的蚁群，上回看见这么密的蚁队，还是祖父咽气那年。

老槐树的枝桠在头顶投下斑驳阴影，可那点凉荫早被暑气蒸干了。这棵树是曾祖父用半斗高粱向邻村换的槐树苗，当年栽下时不过齐腰高，如今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却在这个旱季提前落了叶，枯黄的槐叶打着旋儿往下掉，有片正巧落在赵有洪磨破的鞋面上。他伸手捡起叶子，叶脉清晰如祖父临终前手上的老茧——三年前祖父染了风寒，硬撑着爬起来耕地，倒在犁耙旁时，手里还攥着半把枯死的麦苗。

父亲赵德志的坟头在田埂西头，新土早已被晒成灰白色。去年秋天，县里催缴河工捐，父亲背着半袋红薯去镇上换钱，回来时撞见地主家的狗腿子在砸门，追讨拖欠的租子。他连夜去后山打井，想多浇两垄地，却在黎明时被人发现趴在井绳上，手里还抓着半块带血的井壁碎砖——井没打成，倒赔上一条命。

“有洪哥，你家的水窖……”隔壁虎娃的声音带着哭腔，十岁的小子瘦得像根麻秆，攥着豁口的水瓢站在田边。赵有洪站起身，布鞋底传来被烤透的土坷垃碎裂的声响，低头看见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裤腿上还沾着春荒时挖野菜留下的草汁印子。他家的水窖早在上月就见底了，现在全靠去二里外用竹筒接山泉水，每天只能接半担，勉强够烧开了煮槐树叶。

绕过三间歪斜的土坯房，墙角堆着父亲留下的犁耙，木柄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铁犁刃生满红锈，像条僵死的赤练蛇。分家时兄长赵有良说“你年轻力壮，多分点地”，却把最贫瘠的山边地划给他，连那半袋麦种，还是母亲临终前藏在陪嫁木箱底的——母亲咽气时，一对银簪子还别在鬓角，那是她嫁过来时唯一的首饰，如今簪头的莲花纹已被磨得发亮。

村西头传来一声驴叫，紧接着是李老汉的咒骂：“狗日的旱魃！连驴都要饿死了！”赵有洪望去，见李老汉正挥着鞭子抽打瘦得皮包骨的毛驴，驴背上的水篓晃荡着，里头的水顶多没过底。村口的老井早枯了，井台上躺满死老鼠，井绳上结着盐霜似的碱花，孩子们路过都要捏着鼻子跑。

“有洪啊，来家里坐。”邻居王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着铜烟袋，烟锅里的旱烟明明灭灭。他老伴儿去年殁于伤寒，独子前年被抓去当壮丁，至今音信全无，三间土房里只剩他和一只瘸腿黄狗。赵有洪走近时，看见堂屋地上摆着个破瓦罐，里头泡着昨天挖的观音土，土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王老汉往烟袋锅里按了按烟丝，火星子溅在他满是老茧的手上：“后山的狼嚎声越来越近了，前儿个张猎户看见狼崽子啃树皮。”他抬眼望着赵有洪，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晃动的树影，“抱犊崮的周大寨主，去年开仓放粮，给咱村送过两担小米。”烟袋锅磕在门槛上，震落半块烧透的烟灰，“这年头，官军比土匪狠，土匪比天灾善。”

赵有洪沉默着摩挲腰间的布带，那里缠着母亲的一对银簪子，用蓝布仔细包着。父亲咽气前说的话像块火炭烙在耳边：“穷人家的骨头，要么被人踩进泥里，要么就得硬成石头。”他想起春分那天，去兄长家借粮，嫂子隔着门骂：“没了老子就想来抢食？你爹欠的租子还没还清呢！”门缝里递出的半碗麦麸，混着不少砂石。

暮色漫进山坳时，赵有洪站在父亲坟前，用衣角擦了擦缺角的墓碑。碑是用后山的青石刻的，字是村里老学究写的，“赵德志之墓”五个字歪歪扭扭，却花了他三天的工。坟头新添了几把野艾，是他早上采的，想着能驱驱暑气。山风掠过坟头，带来远处狼嚎，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簪子，转身走进屋。

土炕上的草席破了个大洞，露出底下的秸秆。赵有洪掀开炕席，取出藏在砖缝里的布袋——里头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菜饼子，还是五天前用槐花和着观音土蒸的。他咬了一口，沙土硌得牙碜，却舍不得吐掉。窗外，王老汉的黄狗在啃一根鸡骨头，骨头是三天前虎娃家吃剩的，全村人都听见了那只母鸡被杀时的惨叫。

一更天，月牙儿像把生锈的镰刀挂在东山尖。赵有洪背着用破布裹的铺盖卷，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蝉鸣声突然止住，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摸了摸腰间的银簪子，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仿佛母亲的手在轻轻拍打。忽然，西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狼来了！狼叼了虎娃他娘！”

黑暗中响起狗吠和人的惊叫，赵有洪看见几道黑影闪过，其中一道直奔他而来。他握紧了腰间的镰刀——那是父亲留下的，刀刃虽钝，却磨得发亮。黑影近了，却是虎娃，孩子满脸泪水：“有洪哥，狼……狼咬了我娘！”

赵有洪跟着虎娃跑到他家时，虎娃娘躺在地上，左臂血肉模糊，地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村里几个汉子举着火把赶来，火光中，赵有洪看见虎娃娘咬着牙说：“去抱犊崮……找周大寨主……”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火把的光晕里，赵有洪望着众人惊恐的脸，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周大寨主的手下曾到村里放粮，每人分得两把小米。那时他看见那些土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却个个腰板挺直，手里的刀磨得雪亮。现在，虎娃娘的血滴在干涸的土地上，像朵开败的红花。

“我去抱犊崮。”赵有洪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惊飞了树上的夜鸦。他摸出那对银簪子，检其中一支没带字的塞进虎娃手里：“换点药，给你娘治伤。”转身时，听见王老汉在身后说：“走西南山道，近十里，不过……”老人的声音低下去，“留神黑风口的狼窝。”

西南山道在夜色中如一条灰蛇，蜿蜒进山。赵有洪背着铺盖卷，手里攥着镰刀，脚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山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远处黑风口传来狼群的嚎叫，像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他想起父亲教他认星星的夜晚，那时天很蓝，星星很亮，父亲说：“看见北斗星了吗？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

路过黑风口时，忽然听见左侧传来低哑的咆哮。赵有洪握紧镰刀，看见三双绿莹莹的眼睛在岩石后闪烁。狼！他后背沁出冷汗，慢慢往后退，却被树根绊了一下。狼群逼近了，最前面的头狼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山道拐角处亮起火把，传来马蹄声。“哪里来的小子？”粗犷的嗓音带着笑意，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赵有洪抬头，看见五个骑马的汉子，腰间别着匣子枪，火把映着他们身上的青布衫，衫子左胸处绣着个小小的牛头——抱犊崮的标志。

头狼发出一声哀鸣，转身逃窜，狼群紧随其后。骑马的汉子跳下马，用火把照了照赵有洪：“瞧这打扮，是山下的老百姓？”赵有洪认出其中一人，去年放粮时见过，姓孙，外号“孙胡子”。他赶忙作揖：“孙大哥，我是羊栏村的赵有洪，想投靠周大寨主，求条活路。”

孙胡子上下打量他，看见他手里的镰刀和补丁衣服，忽然笑了：“周大寨主最恨好吃懒做的货，你能扛枪吗？”赵有洪挺起胸膛：“能！去年跟着村里猎户打过山鸡，犁地的把式也熟。”他摸了摸怀里那支银簪子，又补了句，“识字，能记账。”

另一个汉子嗤笑一声：“这年头，识字的土匪可金贵着呢。”孙胡子挥了挥手：“跟上吧，今晚宿鹰嘴崖，明早到寨子。”说着扔给他一根火把，火苗在风中跳动，映得赵有洪的影子在山壁上忽大忽小，像个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

山路愈发陡峭，赵有洪跟着马队前行，听着他们闲聊。原来最近官军在南边剿匪，抱犊崮的粮车刚从枣庄回来，劫了盐商的二十车盐巴。“周大寨主说了，先紧着山下的老百姓。”孙胡子的话让赵有洪想起虎娃娘的伤，想起村里干涸的水窖，忽然觉得手里的火把更亮了些。

子时过半，鹰嘴崖的篝火噼啪作响。赵有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着汉子们分给他的玉米饼子，饼子带着柴火味，却比家里的菜饼子香百倍。他望着星空，北斗星正在头顶，忽然想起父亲的话：“硬成石头。”此刻，怀里的银簪子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眼眶发热。

山风掠过崖边的松树，传来松涛声。远处，抱犊崮的石寨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头沉睡的巨兽。赵有洪摸了摸腰间的镰刀，又摸了摸藏在裤腰里的银簪子——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也是他走进这乱世的通行证。明天，当太阳升起时，他将成为抱犊崮的“跑腿马子”，而羊栏村的赵有洪，将永远留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成为老槐树新落的一片枯叶。

篝火渐渐熄灭，汉子们响起鼾声。赵有洪却睡不着，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想起虎娃娘的血，想起兄长的冷漠，想起王老汉说的“周大寨主放粮”。他不知道，此去抱犊崮，是踏上一条吃人的路，还是一条活命的路，但他清楚，留在羊栏村，只有被旱魃啃噬的命。

五更天，启明星亮起时，孙胡子踢了踢他的脚：“小子，该上路了。”赵有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跟着马队走向抱犊崮。晨露打湿了裤脚，他却觉得浑身是劲，仿佛父亲的犁耙、祖父的槐树、母亲的银簪子，都在推着他往前，往那座笼罩在晨雾中的山寨走去。

当第一缕阳光劈开云雾，照在抱犊崮的石墙上时，赵有洪看见寨门上的牛头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门洞里传来喝问声，孙胡子大声应着，转头对他笑：“小子，记住了，进了这寨门，生死由天，富贵靠胆。”

赵有洪点点头，手心里全是汗。他摸了摸银簪子，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睛，那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不甘。此刻，他望着眼前高耸的寨门，忽然明白，这道门槛跨过去，他就不再是羊栏村那个被旱魃逼到绝路的穷小子，而是抱犊崮的赵有洪——一个要把骨头硬成石头的人。

晨雾渐渐散去，山寨的轮廓清晰起来。赵有洪深吸一口气，跟着马队走进寨门，身后，传来厚重的木门关闭的声响，像一声闷雷，炸响在民国五年的清晨。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