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湖光山色》——中国当代农村题材文学的标杆之作

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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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卫报人·第6763期】

周大新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湖光山色》——



中国当代农村题材文学的标杆之作

✍️赵景涛

　　周大新是我相识五十多年的老乡和战友，800多万字的精品力作,成就了他在当代中国文坛上的地位。今年初在烟台重逢时,他赠予我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湖光山色》。这部2006年问世的作品历经多次再版, 被改编为影视剧热播, 堪称中国乡村题材文学的典范。

　　作为同在家乡热土长大的游子,翻开书页的瞬间，那些熟悉的方言俗语、伏牛山的晨雾、丹江湖的波光，霎时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故乡。

权力漩涡中的乡土蜕变

　　楚王庄的湖光山色本是一片纯净的世外桃源，却因权力的渗透逐渐扭曲。

暖暖与旷开田最初在丹湖岸边创业的激情，恰似南阳人骨子里的勤恳与韧性：他们以楚长城遗址为依托，将“楚地居”打造成乡村旅游的乌托邦，让被城市挤压的农耕文明焕发出新的生机。但当旷开田戴上村主任的冠冕，丹湖的涟漪便成了吞噬人性的漩涡。他与五洲公司合谋强拆民宅、引入色情服务，恰似当下某些打着“乡村振兴”旗号却破坏乡土肌理的现实投影。当他在《离别》剧中扮演楚王赀时，戏里戏外的权力狂欢形成互应，暗喻着从封建王权到现代官僚主义的基因传承。

　　这种异化在前些年中国农村并不少见。我在以往回乡探亲时也听说过周边有的农村一些村霸的劣迹，他们原本也曾是田间地头与乡亲同劳作的朴实汉子,却在土地流转中渐渐变成坐拥楼房的“新乡绅”。小说中詹石磴、旷开田的权力轮回,恰是乡土中国千年痼疾的当代显影。

　　这种权力异化的深层基因，在楚王庄的土地流转过程中展现得尤为触目惊心。当五洲旅游集团带着资本与技术强势介入，原本承载着农耕文明伦理的土地契约，在权力与资本的合谋下异化成掠夺工具。小说中詹石磴将集体土地低价承包给开发商的情节，恰与当下某些地区“流转土地搞旅游，农民变成看门狗”的民谣形成互文。

周大新在此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相: 当现代科层制与传统宗法制度媾和，产生的不是乡村振兴的催化剂，而是滋养新型乡绅阶级的温床。

这让我想起政治学者徐勇论述的“乡村权力内卷化”现象——那些戴着草帽却说着官话的村干部，正如旷开田在楚王袍服下膨胀的欲望，既未褪去乡土社会的血缘底色，又沾染了现代官僚体系的痼疾。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异化往往裹挟着发展经济的话语糖衣，就像赏心苑娱乐会所门前的霓虹灯牌，用“现代文明”的光晕掩盖着对乡土伦理的蚕食。

裂变中重构的生命尊严

　　楚暖暖这个人物谱系中,既有《白鹿原》田小娥的反叛基因，又带着《平凡的世界》田润叶的理想主义。她在假农药事件中展现的商业智慧，与后来举报丈夫时的道德觉醒形成双重对比：前者是中原女性特有的生存智慧，后者则是伏牛山岩层般刚硬的精神品格。周大新特意设置她与九鼎的柏拉图式情感,让这个人物超越了传统农妇的刻板形象——当她在楚长城遗址抚摸冰凉的墙砖，与九鼎探讨楚国将士的戍边往事时，历史记忆与现代意识完成了奇妙的嫁接。

　　特别值得玩味的是她与薛传薪的博弈。这个精通“资本炼金术”的都市精英,试图用合同锁链将暖暖变成商业傀儡，却反被她用《楚辞》中的“苏世独立”精神化解。这种文化基因的抗衡，在暖暖坚持用丹江银鱼待客、拒绝用饲料喂养湖鸭等细节中愈发清晰。她让我想起南阳月季博览园里那些嫁接了新品种却依然带着野性生命力的老桩——在现代化嫁接过程中，最动人的永远是母体自带的原始基因。

　　更值得关注的是暖暖在裂变中的自我重塑。当她目睹丈夫沉溺权力、乡村伦理崩解时,选择以告发黑幕的方式撕裂婚姻与利益的共生体,这种壮士断腕的决绝,实则是乡土文明在阵痛中的分娩。

周大新在此暗藏隐喻：暖暖在村口老槐树下焚烧假旅游合同的场景，火光中翻飞的不只是资本游戏的灰烬，更是传统道德枷锁的残片。

她的觉醒不同于五四时期娜拉式的出走，而是以土地守护者的姿态扎根乡土，在祠堂改建的“楚俗研习所”里，用非遗传承重构村民的精神共同体。

　　这恰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言“乡土重建需要文化自觉”,暖暖将楚地巫傩面具制作技艺转化为旅游体验项目,让古老仪式成为抵御资本异化的精神盾牌,展现出乡村女性在现代化浪潮中独特的破局智慧。

山水之间的文明密码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楚长城遗址, 既是旅游开发的资源，更是乡土文明的基因图谱。那些被村民视为废石堆的城墙，经谭老伯考证方显露出抵御暴秦的文化密码。这让我想起南阳汉画像石馆里沉睡的砖雕——当现代性将农耕文明冲击得支离破碎时，我们是否也像暖暖一样，在废墟中辨认着文明的路标？

　　楚长城的断壁残垣恰似被解构的乡土伦理，每一块刻有楚篆的墙砖都在诉说集体记忆的断裂与弥合。当考古队用全站仪测绘古城轮廓时，测绘线与村民口述中的“楚军埋锅处”“烽火台旧址”产生奇妙叠合——这种科学理性与民间记忆的碰撞，暗含着“文化记忆”理论的东方实践。而暖暖在遗址公园讲解时，将考古报告与奶奶讲述的楚王传说交融互渗，实则是用叙事重构消弭历史真实与集体想象的对立。

周大新在此揭示：乡村振兴中的文化遗产保护，需要的不仅是物质修复，更要通过记忆再生产缝合传统与现代的精神裂隙。

　　周大新借天心师傅之口道出的“欲无底，望无边”,恰是给当代乡村的警示。当赏心苑的霓虹照亮楚王庄的夜空，按摩女的脂粉气混入丹江的水雾，这种文明嫁接的阵痛,何尝不是中国城镇化进程中千万个“楚王庄”的缩影？而暖暖最终回归“楚国一条街”的坚守，则昭示着乡土重建的可能：不是退回桃花源式的封闭,而是在现代性冲击下找到传统文化的现代表达。

方言叙事里的文化坚守

周大新的叙事艺术在《湖光山色》中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学自觉。

　　他并未将南阳方言简单堆砌为猎奇符号,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在地性”的叙事语法。当暖暖面对征地协议脱口而出“这字据写得跟老鳖晒盖似的”,“晒盖”这一丹江渔民用以形容甲鱼慵懒姿态的土语,瞬间消解了法律文书的庄重感,暴露出资本话语与乡土经验之间的认知鸿沟。类似“泥咕噜(泥鳅)钻豆腐”、“夜黑儿(昨夜)”等方言，如同楚长城遗址中散落的陶片，在被现代汉语规训的文本地层中标记出文化坐标。

　　这种语言策略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形成隐秘对话。小说中“楚王庄-丹江-伏牛山”的地理空间，通过“起塘(挖藕)”、“打坡(狩猎)”等生产性动词的反复皴染，构建出具有考古学意义的语义场景。当暖暖在赏心苑听到游客将“丹湖银鱼羹”称为“长江水产”时，方言与普通话的碰撞实则是文化解释权的争夺——正如萨义德所言，被规训的不仅是语言，更是话语背后的认知体系。

　　周大新的结构匠心更体现在历史时空的折叠术上。“离乡-归乡-守乡”的三重奏不仅是人物轨迹，更是对百年乡土文学母题的拓扑学重现。鲁迅《故乡》中“离去-归来-再离去”的经典模式，在此被改写为螺旋式上升的当代变奏：暖暖的最终留守不是闰土式的固化，而是如楚长城箭垛般既承载历史伤痕又指向未来的存在。当暖暖在楚长城废墟上重读《楚辞》,个体记忆与集体无意识完成了最佳结合与生成。

　　戏曲《离别》的嵌入堪称后现代拼贴的典范。楚王赀的冕旒与旷开田的村委会公章形成权力能指的循环，而“自刎乌江”的戏剧动作与“双规调查”的现实结局构成残酷反讽。这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将楚王庄的微观叙事抬升至文明批判的宏观维度。更精妙的是，周大新让暖暖在剧中扮演虞姬，当她将“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的唱词置换为“丹湖水未尽，楚歌永不亡”时，完成了一次女性主体对历史叙事的夺舍重生。

山水基因重铸精神原乡

作为南阳游子,合卷时最难忘的是小说中“湖”与“山”的意象辩证。丹江湖水哺育了暖暖的灵性，伏牛山峦塑造了她的风骨，这种山水交融的基因，早已渗入南阳人的血脉。当我在他乡的住宅楼里读到“凌岩寺的钟声穿透晨雾”，突然明白所谓乡愁，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归途，更是对楚长城般的精神原乡的追寻——那种在权力倾轧中保持清白的定力,在物欲横流时守住底线的勇气，才是周大新馈赠给故乡最深沉的情书。

　　这部作品让我重新审视老家脚下的土地：当我们谈论乡村振兴时，不仅要修路架桥、招商引资，更要修复被权力和欲望腐蚀的乡土伦理。就像楚长城遗址需要保护性开发，乡村文明的传承也需要在现代化进程中找到“暖暖式”的智慧——既有破局的锐气，又有守正的定力。这或许就是周大新通过《湖光山色》,给予所有怀揣乡愁的南阳儿女最珍贵的启示。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湖光”与“山色”的辩证关系暗含生态美学的深层隐喻。当暖暖划着渔船穿过被污染的水域，当采药人在伏牛山绝壁发现濒危的七叶一枝花，这些场景都在叩问：乡村振兴究竟是生态资本的掠夺还是山水基因的复苏？

周大新用丹江湖的自我净化能力暗示了答案——正如凌岩寺老僧所言“山水有灵,自会涤浊”, 真正的乡村复兴应如楚长城遗址上自然生长的黄荆条,既扎根历史岩缝，又向着现代性阳光舒展枝条。

这种“山水伦理”的建构，为乡村振兴提供了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坐标。

(2025年4月于山东烟台)

　　👆文中图片均由战友余进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