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往事（三）‍我的家属生活

白桦琳

　　使馆见到新来的家属习惯要问一句：是随任来了，还是探亲？随任或探亲是家属在使馆里的唯一社会属性。

军人家庭的孩子对 “家属”这个词并不陌生。小时候旁听大人聊天，叔叔们经常提到“我家属”：“我家属明天来部队”“我家属和我是一个村的”“我家属做的，送给你们尝尝”……在我幼年的认知中，“家属”的形象约等于“家庭主妇”，没有工作，文化不高，吃苦耐劳……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家属”。这儿的“家属”，自然不一样，但其实，也一样。

　　觅食

无论时空变幻，“家属”们肩负有一项共同的职责：内助，所以，买菜做饭首当其冲。

在异国他乡，菜，不仅是要买的，还需要“寻觅”。挖野菜是很多家属的爱好，也可以说是无奈。为了吃上一口高性价比的“绿色”，野菜作为绿色蔬菜的替代品成为了家属们乐此不疲搜寻的对象。

　　作为新家属，我被参赞夫人邀请去体验生活：挖野菜。老公工作驻地与乌克兰国家植物园毗邻，据说有野韭菜和野芹菜。我们（准确地说，是他们）以杰出的“中国智慧”发现了一个围栏的缺口，敏捷地钻了进去。一进入这绿色的世界，大片大片参天的树木和青葱的绿地冲击着我的视觉：

千姿百态的松树在风儿的吹拂下翩翩起舞，树叶的呢喃声犹如环绕音响般回荡在树林里，小松鼠悠闲地在林间散步……这一切宛如绿野仙踪里的童话世界的再现。

（四月初的基辅春意初萌）

（著名的基辅比切尔修道院坐落在植物园的山坡下）

　　作为资深家属，参赞夫人已对这里的景色熟视无睹，领着我直插目的地。

在一处小平房前，夫人停下了脚步，从兜里拿出准备好的剪刀，蹲下身子，娴熟地剪起苗圃中的野韭菜来，那是一种外观貌似兰花叶子的绿色植物。夫人一边剪一边喜不自禁地地叨咕：“真好！真好！”被她的赞叹声所感染，我浮想联翩，仿佛嗅到了久违了的韭菜炒鸡蛋的香味。我正欲环顾四周的环境，一转头，恰与身后小平房里的一位老先生对上了眼，心虚的我暗暗在心里“哎呀”了一声。老先生正透过窗玻璃盯着在“田”里劳作的夫人的背影，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显然，夫人是“惯犯”，依旧我行我素——割自己的韭菜，让别人看去吧！其间，又一位老爷子路过，也好奇地走近打探：“这也能吃吗？做汤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叽里咕噜自言自语地离开了，想必是对中国人的高“食商”表示赞叹和敬佩。

在返回的路上，夫人惊喜地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大片野芹菜，我们忙不迭地弯下腰采摘，收获了满满一口袋（据事后品尝鉴定，这种草的味道接近于南京的菊花Lao）。挖完了野芹菜继续往回走，夫人又盯上了一处空地里的草莓苗，寻思着移栽几颗到院子……

（这里的植物园让我想起紫金山）

（这个角度将基辅的名胜一网打尽：修道院、第聂伯河、母亲山）

　　短短的两小时，“外交官夫人”这一形象立体了起来，丰满了起来，不再局限于我的主观臆想，用当下的网络热词来表述，叫“祛魅”——我对“外交官夫人”祛魅了。光鲜的标签后，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与我儿时心目中的“家属”异曲同工。去除了“高冷、神秘”的滤镜后，我眼中的外交官夫人们变得接地气了，我也放下了心理包袱，对自己将要临时扮演一段时间的“外交官夫人”的焦虑感顷刻间消除了。

（身后是歌剧院……乌克兰在芭蕾、音乐方面的艺术成就可圈可点……周深当年便是留学乌克兰学习医学后改学音乐）

　　其实，她们不仅要操心自家的锅台，一旦逢年过节，使馆举办招待会，家属们还要上阵帮厨。当然，这也算美差，不仅可以享受免费的丰盛美食，而且最后可以将剩菜打包带走，至少接下来两三顿有了着落。我这个在国内从来没有为吃操过心的人，不久之后也沾染了“世俗之气”，经常打起吃的主意：一旦听说哪天要组织聚餐，就开始扒着手指头倒计时过日子，或者听说单位仓库要处理过期的包装食品了，便开始盘算着能分到点啥，有没有老干妈——这个我在国内看不上，到国外后攀不上的调味下饭神器，它作为基辅精品超市里的贵客，身价飞涨。

（在当地买的各种花色的调料，做出来的菜是一种特有的东斯拉夫味儿，后来在别的国家都没有遇见过）

　　当“家属”时，有机会蹭饭实乃一桩幸事。有时，我下午会随老公去工作驻地，那里也是参赞的官邸。寂寞的参赞夫人非常乐于接见我并与我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做晚饭，我作为陪唠、陪劳，最后自然就成了陪吃，从楼下办公室下班的老公也毫无违和地加入……一顿饭又解决了😄当然，我也不白蹭饭，我提供了情绪价值，这很重要，参赞夫人一直在给我洗脑，劝我随任，我猜，这样她就有人长期作伴了，手下也有兵可用了。但我没中计，其实我没去几天就自觉认清了形势，彻底打消了随任的念头。

（这是家属休息室，我的第一次“矫情”便是在此电脑中诞生的……另一位家属在我对面的床上午休）

（休息日野餐也是“觅食”的补充方式）

　　觅食，并不是因为吃不饱，是缘于对高质量味觉享受的追求。乌克兰是欧洲的粮仓，黑土地占比居世界之首，乌克兰大白猪的美名也早已为国人所耳闻，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即便是为了吃煞费苦心、为了吃不辞辛劳，我仍然被养得珠圆玉润🤔

（随着假期时光的推移，我的面庞日渐圆润，不辜负自己的一番养育）

购物

做饭，消耗家属能量，而购物，则是赋能，它也是支撑家属们坚守岗位的动力之一。鞋、服装和琥珀是家属在当地购物榜单中的前三甲。

　　到达基辅第三天，我被组织安排以东道主的身份陪同一位从白俄罗斯出差到乌克兰的女同志去购物，第一站就到了离驻地不远的“ECCO”鞋专卖店。去乌克兰之前，我对这个品牌鲜有耳闻，但落地基辅不久，耳朵里就被密集地灌进了这个品牌的名字，它是家属们聊天谈话中的高频词：“我这双鞋是去年在“ECCO”买的，很舒服！”““ECCO”打折了，咱们明天去看看！”“这儿的“ECCO”比国内便宜多了！”…….

ECCO店是我走进的乌克兰第一家商店。店内环境与国内店铺差别不大，只是价格读取要费一番脑力，由于还是人民币思维，我必须将当地货币价格乘1.5换算成人民币价格后才有感觉。绕场一周，总体感觉是：不便宜！我丝毫没有购买欲。而同行的孙小姐则兴味盎然地在店内挑选着并出手坚决地买了一双鞋，又买了鞋店里的一件羽绒服。

第二天，使馆聚餐，孙小姐在鞋店淘到“便宜”羽绒服的消息竟然被作为重磅新闻在家属群里传开了，大家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嚷嚷着要立马动身去扫货。彼时，我初来乍到，不太理解她们喜从何来。

（基辅街头大大小小的咖啡店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对于还没开始正式接纳咖啡的我来说，它们只是拍照布景）

（老公说，我们找时间在街头喝一次咖啡，我一点兴趣没有，现在看来还是老公品味在线）

（在基辅，喝咖啡属于美学范畴，视觉元素更重要）

　　相比鞋店，我更愿意逛服装店。第一天在街上兜风，沿街装饰精美又有格调的服装专卖店的橱窗便不时映入我的眼帘，令人心动。虽然气温仍在0度上下徘徊，但盛开的迎春花已经传递出春的消息，服装店内更是春意盎然，甚至绽露夏日的缤纷。想象着这些绚丽的花裙、纱衣穿在花儿一样的基辅姑娘身上，连我一个woman都已心醉神迷，但同时这又让我相形见绌，我对自己的形象气质缺乏自信，自知之明让我失去了占有它的欲望。再一看价格，再一换算、再一比对，小农思想又开始活跃：这么简单的样式，这么薄的面料，400元人民币？！和家里那件100元的连衣裙不是差不多吗？……所以，在基辅逛服装店主打饱眼福，直到有一天家属们奔走相告：基辅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叫ZARA，价廉物美，堪比国内。

兴冲冲地让老公将我拉到ZARA，一进门，场面确实壮观：花花绿绿的服装挂着、躺着、堆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在衣架中穿梭，每人都手捧一堆衣服，试衣间前排着队，结账处也排着队。衣服确实漂亮，摸上去质量也不错，价格也相当友好。我摩拳擦掌，挑来选去，却发现都不太适合我，裙子好看但都袒胸露背，外套有型但色调都偏冷偏暗，毛衣无可挑剔却不是我需要……

（基辅的橱窗里经常出现黑发模特，时髦的姑娘也会把头发染成黑色，恰与我们相反）

（街上到处是洋娃娃）

　　作为来自世界工厂国度的公民，综合考量款式、质量、价格等多种因素，要在基辅买到称心如意的鞋服商品实属不易，难怪家属们会为淘到高性价比的心仪之物而雀跃了！在乌克兰买行头，是名副其实的淘宝。

　　琥珀，是俄罗斯、乌克兰这一带的特产，也是家属购物清单中的标配，呆久了，甚至会培养出类似集邮的一种爱好：集琥珀。无论去哪儿逛，看到琥珀都会习惯性地驻足、询问、欣赏、鉴别……在那儿待了几个月，我也收集了不少琥珀，它们品质不同，价格不一，购买渠道也不一样。

除了在店铺里买，家属还会通过内部关系直接与琥珀批发商对接，将人带货请到使馆，举行一场狂欢式的内购会。

基辅举办过一次珠宝博览会，参赞夫人闻讯欣喜不已，通知我随她一同前往。展览会上各种珠宝，尤其是琥珀，琳琅满目。我们徜徉其间，挑花了眼，感叹以后再也不看琥珀。

论琥珀最核心的原产地，并不是俄乌，而是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一位女外交官是狂热的琥珀迷，她已不满足于在产地边缘收集琥珀，特意利用假期乘坐大巴前往腹地：立陶宛，而且当天往返，只为买琥珀。行前她邀请我一同前往，看着她渴求的眼神，我咬咬牙拒绝了，毕竟我的段位还没修炼到此，再者，对于我这个临时家属，有比琥珀更重要的东西，宝贵的假期要用来到处游走。

（琥珀是松树的眼泪，这里的城市仿佛都是从松树林里长出来的）

　　其实，购物也是某种形式的外交活动，家属们以此为平台增进中乌文化交流，加强经贸往来，谱写中乌外交新篇章。补充一句，特别是推广了东大国的还价文化。🤔

（我在小摊子买东西一般还5元，以致于摊主都学会接话了：我知道你要还5元了！😄）

出差

我们这些人，对内，是家属，对外，才是夫人。非常感谢参赞夫妇提供我们一次出差机会，让我有幸出演了一次“夫人”的角色。

这是乌克兰经济部组织的一次由各国外交官和外企代表参加的商务考察活动，我，貌似是团里唯一的“夫人”。

　　头一回吃真正的西餐便是在这次出差活动中。“真正的”意指与老外一起，按照西餐的程序用餐。记得以前曾专门记忆过哪只手拿刀，哪只手拿叉，实际上完全多余，餐具已摆好，只须按照摆放的位置操作即可。但心里还是没底，落座以后不敢轻举妄动，不时用余光偷窥邻座的动作以便效仿。

　　当地政府组织的接风晚宴比想象的简朴，这帮团员也比想象的安静和拘谨，大部分人都静悄悄地坐在位置上默默等待主人开饭的信号。当地州政府的某位领导缓缓起身，没有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和亲热的招呼，十分平和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话音落下，大家拿起刀叉，开始优雅地切肉。

冷场了大约十分钟，代表团中一位略显活跃的秃头先生，德国ＴＵＦ公司代表，忽然端起酒杯起身，张口是流利地道的俄语，他说了三层意思的祝酒辞，最后一层意思是为在座的妇女祝酒（这是当地的惯例），于是大家一起端起酒杯站起，我屁股刚离开座位就被老公偷偷拽了下来：“女的不用起身！”

　　因为桌子是长的，中间还摆了鲜花，我正为只能吃到门前的菜感到郁闷时，旁边一位波兰二秘给我传来了猪排，而后又有其它菜传过来。来而无往非礼也，我也将门前的菜传了出去。这一动作立刻拉近了周围人的距离，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

老公开始职业性的搭讪，他似乎对那波兰人很感兴趣，不时隔着我和他搭腔，我见波兰人俄语说得不是很溜，也有信心和他搭了几句，经过这么一搭，才知道他的俄语才学了３个月，但交流已经毫无障碍。他父亲曾给他两个选择：北京还是基辅，他说汉语太难，就选择了基辅。后来老公解释说，波兰语和俄语十分相似，我这才心安一些。

事后证明,这次外交行动效果很好，在第二天的商务洽谈会之前,波兰二秘慷慨解囊借给老公一条领带，解了燃眉之急。）

（波兰二秘与德国TUF公司代表……生无可恋的表情😄）

　　以中国人的标准，宴会的气氛相当沉闷，没有任何高潮，饭桌上的交谈只限于邻座之间的轻声低语，但我倒是喜欢这种寂静和克制，反而让我觉得自在、放松。

　　还记得第二天当地州政府举办的正式欢迎宴会。宴会在一个欧式的会堂里举行，沿着大厅一边摆放了若干张圆桌，桌上已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肴。大家自由选择落座，经过一天的参观活动，代表团中已相对形成了几个小团体，我、老公和一位代表瑞典使馆的乌克兰小伙子，还有当地一位会中文的谢尔盖同志凑了一桌。老谢是中文和俄文齐上阵，我们想说中文说中文，想说俄文说俄文，相当奢侈！

　　东道主自坐一桌，开场白照例平淡、简单，完事后就再没理会过客人，大家各吃各的。席间还演出了音乐节目：小乐队演奏、民歌、通俗歌曲演唱，短小精致，确实有助消化，特别是吃以肉和冷菜为主的西餐。

这种主随客便的应酬方式太对我的胃口，作为资深社恐，我终于可以不用在应酬时表演了。

（代表瑞典使馆的乌克兰小伙子……估计是瑞典使馆的当地雇员，算是享受公款出游的福利）

（主席台上坐着州领导和我们团级别最高的团员：匈牙利驻乌克兰大使（中））

（散会了，波兰二秘左顾右盼）

（考察团参观工厂，重要国家的代表都配了一对一地陪兼翻译）

（老谢是我们的地陪，毕业于莫斯科大学中文系，正经名校毕业）

（前来咨询的乌方企业人员在老公台前排起了长队，其中还有做风水的）

　　托“夫人”角色的福，我随团员们现场享受了一次东斯拉夫的最高礼节：面包和盐迎客礼仪。

　　我们乘坐的大巴车开出基辅一小时左右，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面，湖天相连，令人“眼界大开”！大巴沿湖行驶了一段路程后靠路边停了下来，我们的领队——乌克兰经济部的巴良斯处长急匆匆地跑到车尾招呼正在打盹儿的匈牙利大使卡比丹下车，于是，我们也跟着下了车。

田野的风裹着早春的寒意吹来，也裹着当地人淳朴的热情扑面而来，眼前一幅熟悉而又令人振奋的画面出现了：一位高挑漂亮的乌克兰姑娘身着传统服饰，手捧着大面包笑盈盈地站在风中迎候，旁边还伴着一位帅哥——斯维尔德洛夫市的副市长；他们的身后站着两排由当地居民组成的小合唱队，队员们一张张粗糙红润的脸庞上绽放着质朴的笑容。

姑娘和副市长走上前来，处长和大使迎了上去，姑娘用白色乌克兰哈达（暂且这么称呼）托着大圆面包和一小碟盐送到大使面前，平时就笑眯眯的大使此时更是喜笑颜开，深情地扑向比头还大的面包，先是抱着面包亲了一口，而后又按惯例狠狠地从面包上揪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了起来，那温和的微笑又在脸上荡漾开来。

（匈牙利大使低调、稳重、亲和，有着令社会主义国家公民倍感亲切熟悉的一种特有的官员气质😁）

　　巴处长从姑娘手上接过面包，端到每个团员面前请大家品尝，我们每个人也都又拉又扯地拽了一小块下来塞进嘴里——真正的纯天然黑列巴！

　　面包被抱走了，歌声响起来了！嘹亮、动情的歌声不断重复着“斯维尔德洛夫——我的家园”，让人不由地产生思乡之情。一曲唱罢，又响起了欢快的曲调，有人开始踏着节奏手舞足蹈……仪式结束，我们的大巴启动离开，合唱队并没停止歌唱，他们还沉浸在音乐带来的享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