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散文:宝之以爨

杨府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府散文:宝之以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府</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爨底下村最可宝贵的文化遗产,多以为是村中那六百多间明清建筑群落的四合院。这当然没错。盖世人观物,首先看到的总是那些表面的东西,而少见其核心。但我认为,爨底下村最可珍者,当属那种无形的非物质的存在,即村名“爨”字。谓予不信,请尝试之,以罄其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国的村落多如长河繁星,但村名绝多平凡无奇。不是叫某某庄,就是叫某某村;山中多叫岭,水边多称溪;北方多名之曰堡,南方多讳之曰寨;曾设驿建递的称铺称驿,关隘要地则名之曰关曰所……南北各异,东西有别,皆因地制宜,因俗而变。但都简洁明了,直抒胸臆,让人一眼便能知其含义。而像爨底下村这样与众不同的村名,实属凤毛麟角,不为多见。如果说爨底下村那些联排成栋、层层覆压的古村落民居建筑,是珍藏于岁月里的珍珠,本身即散发着独特而迷人的光芒。那么,爨底下村的“爨”字,才是真正的光芒的核心。此字笔画繁复,结构独特,仿佛自带魔力。初次看到这个字,就给人以震撼及丰富的想象——此村必古久,背后必有故事。此时带给你的,也定然是沧桑或厚重之类极具内涵的词,瞬间便勾起探颐索隐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近它,一探其究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山村风景,多有相似,大抵不过山青水媚,山高月远而已。而大凡风景名胜之地,也都有属于自己的荦异的孤绝之处。试问,既无奇绝的崇山峻岭,明水高瀑,又无能够抚慰人心的藏于其间的宁静与祥和,客人何以不辞远疲,驾车言迈,欣然而往?爨底下村之所以能迥胜于其它名胜者,村名“爨”字,论其功不在小。问遍旅人,果如其然哉!多的是先生好奇之心而后往探者也。若村名仅是寻常文字,其必无过多胜处,恐早淹没于京西诸绝胜之中了。据说,当年就因为是寻常的民居,无甚特色,差点儿被拆迁改造。实在是像爨底下村这样的北方民居建筑,防御坞堡,在太行山区、长城内外,也是司空见惯,并不新奇。何况又是时代较晚的清代建筑的四合院,也仅仅是民居而已。既无庙堂之宏伟,亦无太多的奇巧佳构。恰似民窑烧制的瓷器,唯器而已,实用是其最主要的功能,审美倒在其次。不像官窑所产之器,审美是首要功能,堂皇甚矣,故而自问世便价昂。所以我才有这样的断想,爨底下村最可宝贵之处,当首推那独特的“爨”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不过叠经岁月的淘洗,似此北方百多年前寻常的村居院落群,在自然的风剥雨蚀与人为的大拆大建中,却很幸运地因僻处山谷之中、偏远幽闭之所而得以完整保存,也甚是难得了。正如古诗所云:“日日怀归今得归,旧时风物未全非。”更何况不是一栋两栋,而是连甍接栋,烟火百家。规模之巨,罕有其匹。其所带给人的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就不啻是一声两声的喟叹所可概括的了。再加之村名取一“爨”字以为牌面,更增添了一份独特而别样的韵味。什么是美,词在合适的位置上遇到合适的物,美就产生了。现在看来,爨底下村恰恰符合这一概念,是以古旧之物配古旧之名,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稽之于史,考之以实,像这样名实一致的历史文化遗存,国内有存,但不多,且多留有遗憾。像文王演易的羑里城,孔子闻听《沧浪歌》的沧浪村,已塌陷于江中的千年古渡瓜洲渡,等等,都几无实物存留,皆沦为荒疏的村落。假如没有唯美的名字存在,谁曾想到这里也曾飘过历史的烟云?面对不起眼的新立的提醒的碑刻,如何不使人徒生叹息?唯有爨底下村,无此遗憾。名实并侔,珠辉玉映,从而成就了这一不可多得的现实的景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多年以前,京城的媒体曾报道过该村。我初闻即生诧异之情,天下竟有以“爨”字用作村名的。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村庄啊!因此,一直心存好奇,多年殷殷。之所以如此念兹在兹,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这个“爨”字。此次借北京作协组织作家赴京西采风之机,兴游的首站,竟是爨底下村,多年夙愿,今日得尝。能不“幸甚至哉,歌以咏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入村口,一块峩莪巨石,即矗立道旁,上镌一硕大的“爨”字,直冲眼眸。“爨”字不仅是村庄的标志,更是村庄历史的基础与见证。站在巨石前,人们不禁驻足凝视,口中轻念着这个字,感受着汉字那独特的形音意之美。其实,对于“爨”字,若非研究古文字者,也多茫茫然。因此,便有博学之士,古道热肠,为惑者解析每一笔笔画,每一处转折,每一个组合所蕴含着的义理。客多有闻之而顿悟者也,以为得学。既识得了此字,又明晓其义理,此行也便不虚。故其欣然之情,溢于言表。因此,便纷纷于石前合影、留念。我亦未能免俗,只为将来计,可以之为谈资,铭记某年某月某日,我曾游览过爨底下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日阴有小雨,雨水把石砌的路面洗得锃亮。此时漫步于爨底下村,虽雨意浇洒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有淋漓之苦。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随阶而升,连接着一座座古老的宅院。青砖黛瓦,印着苍苔。缕空的石雕,漫漶的壁画,得见土风民俗。仿佛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屋瓦,每一截短垣,都隐然镌刻着岁月的印痕;每一棵粗粝的柏树,每一缕穿堂的清风,每一座沉默的山峰,都在诉说着既远的村人村事。山外即繁华的大都市,但它不崇不阿,只以古朴之象,静美之姿,躲在深谷之中,守望着岁月,见证着时光的流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而祥和,鸟声如水洗一般干净,风声高蹈,也似清贫的隐士的性格;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只有青山绿水,伴以良夜月小;在这里,没有堂皇的楼阁式建筑,只有依山就势的古老的建筑群落。一切都是那么朴实无华,天然殊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正是这种朴实无华的美,才如此的撼摇人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同样的,爨底下村那个独特的“爨”字,本就孤绝。又往往在你不经意间,蓦然出现在村里的拐弯处。在每一个路口、每一座房屋的阔面,始终如影随形,强化着你的记忆。不管是颜体、柳体,还是欧体、苏体,都已不是简单的村名的符号了,而是传统文化的艺术的呈现。休憩时,在一处庭院,村长详细介绍了村庄的来历以及“爨”字之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爨底下村建村于明初,是从山西移民而来。关于村名,一说因村庄上方设有军事隘口“爨里安口”,故取名爨底下村;另一说是村庄上方另有传为太上老君炼丹之地,叫爨宝玉沟,故名。按《说文解字▪卷三▪爨部》中解释:“齐谓之炊爨。𦥑象持甑,冂为灶口,廾推林内火。凡爨之属皆从爨。”《说文解字注》阐述“炊爨”谓:“火部曰:炊,爨也。然则二字互相训。……此因爨必於灶,故谓灶为爨。”由此知之,“爨”字是与烧火做饭的灶有关。这是最初的解释,或许是这个字的本义了。且爨底下村人全都姓韩,谐音寒。古人是非常讲究命理学的,凡事讲究吉利和顺。若地名对村人姓氏寓意不祥,极有可能产生相冲相克的结果,起码从心理层面而言,存在着这样的认知。因此,为使韩姓一族子孙兴旺,便以“爨”为村名,取其衍生之意:即灶中火。而火能带来温暖,使其不寒,韩氏家族自当蒸蒸日上。我想,当初,韩氏始迁祖之所以建村于此、取名如此,“爨”字是现成的,庶几便宜其事,顺手拿来,而更多的或有着形而上的考量要素吧!“爨”字恰恰合于命理,宜其名讳。从此,“爨”字就成为村庄的历史和文化的标志,成为他们的根,和他们的精神寄托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生见闻,知行各半。说起“爨”字,先前读古书时,也偶有遇见,况我对于古文字,向来是情有独钟,故而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古诗常用。譬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居易《岁暮》曰:“晨炊廪有米,夕爨厨有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籍《哭于鹄》中云:“耕者废其耜,爨者绝其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皮日休《贫居秋日》曰:“贫家烟爨稀,灶底阴虫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以上引文可知,皆与炊事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把我的理解和游观爨底下村的行程发在微信上,很快引起嘤鸣。广东作家赵原先生亦好古,见我微信,发来大段文字,与我探讨爨字。他先从汉字的造字规律说起,以为此字出现较晚,始见于战国时的小篆,其构造生动地展现了古人烧火做饭的场景。凡与此相关的,都可称“爨”。从而衍生出众多相关的词汇。如古代称厨房为“爨室”,煮饭的大锅叫“爨镬”,烧火用的拨火棍称爨杖,主持大事的婢女或主妇又叫爨婢、爨妇,如此等等,说明爨与日常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并引用古诗文以证之。如《孟子•滕文公上》:“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礼记•檀弓上》云:“曾子之丧、浴于爨室。”《项脊轩志》云:“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一个爨字,让时空无隔,共同感受古人的生活智慧和文化底蕴。而对于传统价值观的消失和传承的缺憾,则心有隐忧,咸有戚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年之前,我曾在一篇散文里也活学活用过一次,我用“分灶析爨”来表明兄弟分家,后来此篇散文曾参加浙江的一次散文大赛还获了奖。只是后来收入集子时,或因虑及此字太过生僻,有掉书袋之嫌吧,便改为“分灶析炊”。至此方知,此字不可轻易用之,多少会造成文意的阻隔。但在我,已深深地刻在记忆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许这个字太过繁杂,难写难认,爨底下村曾一度改名叫“川底下村”。据介绍,1942年,正是抗日战争处于艰苦抵抗阶段,这里属于交通要道。为便于对外联络,因为当时社会上的识字率不高,遂改“爨”为“川”,以方便粗通文墨的军民。解放后,又本着地名化繁为简的原则,把一些复杂难认的字变为更好认的同音字,像盩厔改为周至,酆都改为丰都,越嶲改为越西,雩都改为于都……,所以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95年,五十多年间,一直叫“川底下村”。后借旅游之大兴,以及文化复兴之东风,又恢复了原名爨底下村。不想“爨”字一经亮相,即惊艳世人而爆火,成为京西的旅游胜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实,汉字化繁为简,从汉魏就开始了。具体到这个“爨”字,就很有代表性。宋、金时代,勾栏瓦舍,盛于市井。相传宋徽宗见云南爨氏国人来朝,其服装、头巾、鞋子皆异于中原,鲸面高髻,极富戏剧性。于是,令优伶仿效,“袭其面貌,仿其声调,而神理索然,则优孟衣冠矣。”遂成为一种游戏。所以自宋以来的宋杂剧、金院本中某些简短表演的演剧就称爨、爨弄。宋•周密《武林旧事•圣节》曰:“杂剧,吴师贤已下,做《君圣臣贤爨》,断送《万岁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旧时戏班子里艺人为省减笔画,公告节目时或将“爨”字以音近字“串”字代替,后渐以成俗,于是又有了串戏、客串等说法。现在我们常说的客串一词,即由“客爨”简化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爨底下村之“爨”,就我所见所闻而言,可谓是最复杂的村名。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在心里驻留些时,念念这个字,体会汉字之形音意之美。同时,也因为是最难认难写的字,也就有着最深最难忘的记忆了。所以,也都首先记住了爨底下村。从这一意义上说,爨底下村最可珍惜者,固然是那七十多座古民居建筑四合院,它若是皇冠,则村名之“爨”字,才是皇冠上的明珠……</span></p>